这口足足有三尺高的木箱里空无一人,只有木箱本身散发出潮湿的霉味,霉味与屋内刺鼻的熏香混在一起,徐辽本就紧绷的神经越发敏感,他重新打量起萧霖。
一身布裙荆钗,脸色灰白,满手脏污,瞳孔无神而黝黑,除了轮廓像个美人,再看倒像是从镇外乱葬岗……徐辽想到这,心里一烦躁,手里的长刀自然垂落,没了束缚力,萧霖重新望向徐辽。
那双眼睛,干净、剔透,却没有对世间的眷恋。
徐辽心里顿时犯上一阵古怪。
就算是赤乌卫地牢里那些死囚,也依旧眷念着人间。有些是恋着父母,有些是恋着儿女,有些则单单是贪恋着一口酒肉。但你若知道对方心中所恋,自然好对症下药。
像萧霖这种眼神,徐辽没了兴趣。木箱里又无人,再看也是耽误时间。
“走。”徐辽一声令下准备离开,那杀手既然可以杀死谷秋,武艺必然颇高,若是浪费时间让凶手逃窜出乌江镇,想要追查更难。眼前女子看着奇怪,但不是凶手。他曾瞥见凶手身形,身短而面黑,是个粗壮男人。既然女人没有藏匿凶手,再查也无用。
徐辽右手握住刀柄,准备出门。
当他转身与萧霖擦肩而过,一丝血腥气钻入他的鼻腔。
他自幼嗅觉灵敏,正是凭借着嗅觉,他几次抓捕到逃犯,这才在三十岁之前当上赤乌卫地支的副统领。杀死谷秋的凶手身上,正有一股浓郁的血气和一丝木香。
那木香凝而不散,如雨后草木,又如翠柏冰松。
“这屋中为何会有血腥气?”徐辽眼睛紧盯萧霖,想要从中看出什么。萧霖闻言,只是走上前微微转身,露出自己脖子上伤口。“民女前几日路遇贼匪受伤,这几日都喊了大夫,大人可以派人核实。”
萧霖脖子上淡粉色的新肉才长出一点,深浅不一的疤痕凌乱的散落在蜡黄皮肤上。那是一种被草药长时间浸润而呈现出的古怪颜色。
徐辽瞥了一眼,顿觉乏味。
他又闻到屋内刺鼻的熏香,嘴角上扬划过一丝嘲讽。自从动乱四起,民不聊生,越来越多人用这些廉价香料。
无趣。
他再不看萧霖,带着人扬长而去。
萧霖站在门边,直到屋外传来骏马嘶鸣声,她关上屋门,径直走到敞开的木箱边。
“出来。”她用手敲击木箱,只见原本空无一物的木箱底座动了动。只听见“咯吱”一声,木箱地板翘起,月白双手抱胸躺在木箱底下,卷成了一团虾米。狭小的空间里诡异且均匀的分布着月白四肢头颅,看见萧霖,他愉悦的眨了眨眼。
黝黑的锥子脸已经不见,如今这人正是跟在沈娇身边的护卫——月白。
月白以一种常人无法完成的骨骼分布卷曲在木箱里,一朝得救,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嘴里嚷嚷着,“憋死我了,这赤乌卫干活和地头的蜗牛一样,慢慢吞吞。我没被杀死,也要被憋死了。”他絮絮叨叨一顿念叨,萧霖眨巴着眼睛不可思议地盯着他看。
刚刚还满眼杀意威胁她的人,竟是这么啰嗦的一个人。
可就是这么啰嗦的人,又拥有如此高超的易容和缩骨术。
萧霖不知道月白是不是真正的沈娇护卫,又或者现在的这个月白是不是他真正的模样。
“霖小娘子,快拉我一把,我这胳膊狠挨了谷秋那厮一掌,没力气的紧。”其言语间已经丝毫不在乎让萧霖知道,正是他杀了如今赤乌卫地支统领谷秋。
萧霖撇了眼卸去易容的月白,脸无血色,倒是看着正常了些。她轻声“嗯”,手才刚要伸出去,忽然想起自己曾经因为力气大将一名乌云卫小将胳膊拽脱臼。她赶紧放下手,转身出门。
月白见萧霖非但没拉他一把,还转身出门不管他了,蜷在箱子里唠叨,“我死了,我要死了哟。”他嚷嚷不过几个呼吸,就见萧霖从隔壁拽来了沈娇。
沈娇穿戴整齐,抱着赶路包袱,一副马上就要离开乌江镇模样。这是她生平第一次见到赤乌卫,这个皇帝身边最得力的刽子手,这让沈娇认识到,她要救兄长,正如世人所言,难如登天。
在王府聚起的营救兄长冲动,在这一刻逐渐被瓦解。她垂首站在门边,一时间仓惶不安,她不甘心放弃,却又不知道该如何走下去。
萧霖眼角余光瞥见沈娇攥白的指尖,误以为她被赤乌卫惊吓道,叹口气道,“娇娇,你在坚持会,我们今夜就离开乌江镇。”
她的声音清浅无波,却又带着安抚人心的坚定。
沈娇被这道声音逐渐抚平凌乱的情绪,乖巧的立在一边。她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她似乎有一种奇异的直觉。凭着这股小动物般求生的直觉,她一路躲开家中护卫,顺利北上。
萧霖将屋里大夫留下的药膏、布条一股脑搬到桌上,再把桌布四角系结,背在身上。她动作不快,但极稳当。月白眼瞅着萧霖真的不准备管他,也不知道怎么动的,咔咔几声从木箱里爬出来。
沈娇被吓了一跳,但好在她有经验,惊叫之前已经捂住自己嘴巴。
“小……白?你怎么在这?”说话间看见月白肩上刀痕,电光石闪间她伸出手,哆哆嗦嗦指向月白,“你……你……就是赤乌卫要找的?”
月白虽然对着萧霖嬉皮笑脸,但他对沈娇还是极好的。眼见沈娇眼中流露出惊恐,身体不断向后缩,他伸手向前想要解释,又不知怎么开口。
一时之间,两人不过相隔咫尺,竟久久无言。
直到萧霖出声打断,“小白,你带着娇娇暗中跳窗离开,一个时辰后我们在城外汇合。”
徐辽虽然明面上撤走士兵,但暗处肯定埋了盯梢,此时若从明面上离开客栈,无异于自投罗网。但是木箱有夹层这事瞒不了多久,一旦暴露,镇门被封锁,他们再想逃出乌江镇就麻烦了些。
“那你呢?”
“那你呢?”
月白与沈娇忽然齐声道,说完两人彼此对视一眼。沈娇刚才只顾着想月白杀了赤乌卫统领,这会目光下移落在月白肩膀刀口,心里突如其来的恐惧竟在这注视下渐渐平息。
另一边,月白仍在不懈追问萧霖怎么出城,沈娇坐在椅上,从她这个角度刚好可以微微仰视萧霖。
她想起自己初见萧霖时,萧霖半身染血半身泥泞,衣衫残破,颈上血肉模糊。寻常女子在如此绝境下,定会失了分寸,萧霖却不慌不忙,毫无惧色,如在荒野之中闲庭散步,吸引了沈娇全部注意力。
所以,她莫名的比月白更相信萧霖。
沈娇抱着包袱,几步上前一把抓过月白衣袖,“走,我们听霖姐姐的。”
月白被沈娇拖着袖摆拉扯到窗户边,夜风将他身上聚拢的血腥气吹散。
萧霖皱了皱眉。
“娇娇,出去后立刻把你的香囊丢掉,”萧霖没有忘记月白身上那股淡淡木香,徐辽既然可以在如此刺鼻的熏香中嗅到血腥气,这个香囊带着就是隐患。
说完,她随手从熏香蒸笼边扯过几个帕巾,扔到月白怀里。
这几个帕巾是客栈提供给住客的,萧霖这几日都在昏迷,也没用过。这几张帕巾因为紧贴熏香蒸笼,早就沾满了香味,用来遮掩月白身上气味刚好。只要出了乌江镇,夜里风大,任凭徐辽再厉害,也抓不到他们了。
月白极聪慧,萧霖刚说出香囊二字,他就明白过来。问题就出在这香味上,怪不得他轻功如此卓绝,仍旧没有逃离赤乌卫追捕。
如此细节,萧霖竟也发现了。
“走。”他不再犹豫,背上沈娇自房檐一路远去。
萧霖站在窗边目送两人离开,月白落脚几近无声,很快身影便淹没在浓浓夜色中。
她不愿与月白、沈娇同行,是为了掩盖自己会武这件事。
在重生那一刻萧霖就发现,她的武艺也跟着自己一起来了,甚至完全契合这具身体,使起来也颇适应。
但上陵城人人皆知,萧家三娘擅文,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唯不通武艺。
如今,她还没见到萧家与宋祈,并不想暴露自己,徒添麻烦。
乌江镇的夜晚,寂静,安宁,令人不敢想象这是一个乱世。可天明之后,巷尾、街角边又会添多少冻死骨。
萧霖站在窗前,手背青筋涌动。
如今她不再是大朔公主,不再是世人口中的将军,她孤身一人浮于乱世。
只要见过萧家与宋祈,她就可以离开。
她那颗在重生后麻木、平淡,毫无波澜的心,本该随着时间流逝被永远埋葬。然而,一种微妙的牵引使她离自己原本的计划越来越远。
她的袖袋中还藏着月白扔来的一粒碎银。从这里离开,不去管月白与沈娇,她的脑海中有一道声音在反复叫嚣。月白既然杀死赤乌卫地支统领,其身份必然不简单,更是牵扯到原身萧霖。
可萧霖心里非常清楚,从她选择去云间郡开始,一切已经改变。
她伸手抚上心脏位置,那里有一颗鲜活的心在跳动。
如同尚在阿娘肚中的胎儿,四周虽是漫无边际的空旷,却温暖而舒适。
姑且先同沈娇、月白一路吧。
萧霖脚搭窗栏一跃而下。
再说徐辽搜遍乌江镇也没发现凶手行踪,为了自个脖子上这颗脑袋,他又重回客栈反复追查。
这一搜查,萧霖房中木箱竟有夹层。
他顿时明白自己被耍了。
什么刺鼻熏香,牙尖嘴利,不过是为了让自己分神。自己堂堂赤乌卫统领竟着道。
“给我追!追到那女人和凶手,重重有赏。”
赤乌卫黑甲铁骑纷沓而出,可天色微明下,萧霖三人早已不知踪影。
一日后
沿着蜿蜒曲折的乌江一路北行,草木渐枯。晨起,古道两侧的荒林升腾起层层叠叠白雾,雾气翻腾缭绕,盘旋着飞舞在山涧之间。
这处荒林因为常常起雾,林中树木高矮粗细相差无几,即使是附近长居村民也不爱来这里捕猎。
然而这日晨间,一股浓郁的焦香味却在白雾中突破重围,温暖的香甜气味将清晨淡薄的凉意吹散不见。
荒林深处,萧霖拿着一根树枝随意拨弄着火堆,焦香味正是从土堆传出来。
两个矮墩墩的胖红薯被埋在火堆里,表皮已经裂开,香甜的焦香味从裂口疯狂地钻出来,一点点勾着萧霖味蕾。
昨日萧霖在镇外与沈娇、月白汇合,之后三人又马不停蹄向北行,直到今日晨起见有雾气聚在这片荒林,终于有了喘息机会。
萧霖因为受伤,先前在客栈也躺够了,索性让月白和沈娇浅眠一会,自己生火烤些红薯。
浓郁的焦香味如同一个个愉悦的小人,蜂拥而至带着甜蜜的味道钻入萧霖鼻子。
真好闻,萧霖想。
即使眨眼已过百年,人事物面目全非,食物的香味倒是和从前一样诱人。
身上的麻布长裙并不抵寒,虽是夏季,但林中露重寒凉,火堆温度将她一侧脸颊烘烤的热烘烘。
萧霖闻着香味,拢着长袖仰头靠在木桩上。
她的眼前浮现出齐渊清瘦的样子,记忆里齐渊似乎也爱吃烤红薯,也因为一个烤红薯,他们不再仅仅是公主和门客,之后他们是朋友,知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