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绍之所以没有令刘关张三人走进营帐,又命其在帐外等待,其实只是一种保险。
刘备与楚汉毕竟还是名义上的师兄弟,若是二人相见,必然亲热,甚至将刘备引为座上宾,削弱了自己的关注度——这是袁绍第一个担心。
而袁绍与楚汉之间的关系十分紧张,纵然此刻有董卓作为天下公敌,袁绍也是胆怯的。
大家坐在一起,倘若还是算计那些旧日的恩怨,是要被引以为耻的,但楚昭寻在乎吗?
天下利刃,毒杀先帝,冀州逆臣,听调不听宣……这楚昭寻从来没有在乎过世人的眼光!
倘若袁绍在饭桌上谈笑风生之际,吃着肉唱着歌,突然被楚昭寻掀桌子一剑杀了,找谁说理去?
许攸?胸脯拍得响亮,可如今不也劝谏袁绍令刘关张三人站在营外吗?
为的就是若楚汉暴起伤人,刘备进帐施救,还有转机,以袁绍对刘备的了解,此人见到褚昭寻伤人,第一反应定然是救下自己——倘若一开始便邀请刘备入帐,到时候楚汉与刘备师兄弟递个眼色,袁绍就怕了……
可是进了营帐,袁绍才发现,自己殚精竭虑防备的人,令自己恨不得全身戴上护心镜的人,竟然不在。
谋士田丰笑得婉约,只告诉袁绍,楚汉身体不适,不方便待客。
“我主公昨日偶感风寒,此间事,皆有我代为主持,袁公不会有什么挂碍吧?”
望着田丰诚恳的脸,袁绍身心舒畅,他大笑道:“何妨,何妨呢!元皓兄乃冀州茂才,公与时常和我说的!只是楚昭寻身体强健,乃世人皆知,为何会感染了风寒?”
田丰拱手道:“多谢袁公挂念,恐怕是阴煞之气太重的缘故!”
“阴煞之气?”袁绍一愣,道:“如今四月已过,难道还有什么寒气吗?”
“阴煞之气,与寒气其实大有不同。”田丰凑近了,解释道:“譬如忠良一腔热血,便是天罡正气,小人满肚诡计,自然就是阴煞之气了。”
一番话说完,袁绍的脸变得很僵硬。
田丰装作没看到的样子,自言自语道:“这几日,一股阴煞之气接近了我主公,因此病倒。唉!也不知道从何而来,您说呢,袁公?”
袁绍实在大怒,可是身处楚昭寻的大营,又不能发作,只好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道:“元皓尚且不知,我又何德何能呀?”
“是吗?”田丰淡淡一笑,道:“我主公先前还做过一首诗的,叫什么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袁公,庐山你可知道在何处么?”
这便是赤裸裸的骂人了,偏偏身后许攸能听懂,而不敢做声,文丑勇武,却听不懂。
袁绍心里苦,却也只能打个哈哈,便过去了。
席间除了邺城联军,酸枣联军的众人也赫然在列,大多聪明,听出了田丰对袁绍的折辱,暗自偷笑,同时也深深警惕,今日宴席,实在不简单。
袁绍虽然大怒,但苦于没有良策,身旁许攸见状,连忙道:“主公切勿意气用事,还记得先前所商议的对策么?”
袁绍这才平静下来,欣然落座,换了一副面孔,道:“唉!昔日我与楚昭寻有些许误会,我考虑不周,手段过于暴烈,今日诸位英豪齐聚一堂,原本想对楚昭寻行礼道歉,方能心无挂碍,共同除贼,可惜,可惜!”
说着,又向田丰道:“楚昭寻当真不能出席否?”
“不能,袁公盛情,我一定为主公转达。”田丰躬身致谢。
袁绍落座之时,果然听到身后有人议论:
“袁本初不愧是天下楷模,董贼当前,竟然可以与楚昭寻化干戈为玉帛,可喜可贺!”
“今日他孤身赴宴,随从不过一文一武,已显豪迈!”
“但愿我等可以在袁公的引领下,杀贼以安定汉室!”
袁绍听着不免得意,身后的许攸也捻须微笑。
正是二人先前商议的,无论如何,不可失了在众人心中的伟岸形象!
若是不能占据舆论的先机,楚昭寻的武力如何抵挡?
可是如今洋洋洒洒一番话,诸公定然以为,袁绍有心和解,且不耻于屈居楚昭寻之下,乃大气节,若楚昭寻仍是不依不饶,反而有失身份了。
于是宴席之间,袁绍十分快活,甚至还和酸枣联军那群人相处得不错。
“只是喝酒,如何壮兴?”田丰忽然笑道:“来人,舞剑!”
众人大声叫好,毕竟待会儿要商讨军事,总不能叫来几位歌姬,舞剑也算是观赏性极强的娱乐活动了。
可是上场的人,却令众人大吃一惊。
只见此人身长八尺,虎背熊腰,面目威武,赫然便是董卓帐下的一员猛将,曾被拿出来与楚昭寻相提并论的吕布!
“原来吕奉先也从了楚昭寻吗?”
这是众人心中第一个想法,接着便不约而同地想到:“或是楚昭寻早已投靠了董卓,将我们聚集在这里,乃是为了一网打尽?”
袁绍几乎要霍然起身了,却被吕布一把按住,笑道:“袁公何去?今日我主公抱恙不在,须得好好招待你才是!”
袁绍大气不敢出一口,因为他看见了吕布与田丰竟然交换了一个眼神。
“难道项庄舞剑,我为沛公?”
袁绍的心扑通乱跳,却又不好意思相问,只好如坐针毡,静静看着吕布舞剑。
似这等大汉,戎马半生的绝世猛将,纵然舞剑的花样不多,但举手投足之间,竟然有一股肃杀之气,令众人不敢不屏息凝神,连酒杯都放下了。
到后来,这哪里还是舞剑助兴,简直就是吕布以一己之力,震慑了十八路诸侯。
噹!
最后一式,吕布舞得兴起,似乎无意之间,剑柄脱手而出,赫然插入袁绍面前的桌子中!
剑身微微颤动,许攸吓得大叫,文丑立刻拔剑,而袁本初神色如常,其实手脚酸软,连动作都做不出了!
吕布当即上前谢罪,却被田丰喝退,道:“惊扰了袁公,该当何罪!”
袁绍连忙摇头道:“不妨不妨,温候武艺过人,今日有幸得见,当浮一大白!”
说着,一口饮尽面前的酒,做出一副豪迈的样子,擦了擦胡须。
酒壮怂人胆,可袁绍仍不受控制地猜想,方才那一下,究竟是失手,或是真心为之?
“主公,我现在便将剑拔出……”文丑低声说着,袁绍却摆手喝止,道:“须得让那吕布亲自来拔,躬身认错才是!此人被田丰喝退,明显是要给我们出一个难题。大可无视!”
文丑应诺,只见戏志才又不知从哪儿,取来一个银盘,双手端着,交给了田丰。
银盘中,竟然是几根马骨。
田丰起身,大声道:“袁公,天地明鉴,你方才是说要与我主公赔罪吗?”
袁绍心中一动,知道田丰又要发难,当下也不得不谨慎应对,道:“自然!我真心实意,只是机缘巧合之下,不得与楚昭寻今日相见!”
“无妨!”田丰上前一步,道:“便请袁公对着马骨赔罪吧!”
袁绍愕然,众人皆惊讶无语。
对着马骨?
“袁某不懂田先生的意思。”袁绍阴沉着脸,明知对方只是在戏弄自己,却找不到什么合适的理由去反驳。
“昔日我主公被袁公追杀了几个日夜,累得胯下坐骑殒命,这几根骨头,便是它的尸首!”田丰沉声道:“我主公明言,此马乃是他心爱之物,被袁公所害,纵然董贼当前,我主公可以不计前嫌,可马儿毕竟无辜,还请袁公真心实意,对马骨鞠躬赔罪!”
文丑当即便要暴怒,谁知吕布身形迅捷,一把按住袁绍桌上的剑柄,又用巨大的身躯阻挡了文丑的去路,笑道:“我先将剑拔出为妙。”
吕布握剑,文丑自然胆怯,方才见识了此人的舞剑,杀气腾腾,犹如战神,文丑自忖是无法匹敌的,若是贸然翻脸,似乎还会连累了主公。
“不行,我一定要将主公平安护送回去。”文丑暗自思忖,“忍耐,忍耐!”
众人眼见田丰无理取闹,吕布剑拔弩张,先前以为楚昭寻闭门不见袁本初,乃是胆怯,如今看来,其人只是不愿亲自与袁绍争斗,以免伤了和气,影响了大局。
可是这些手段,却是一个比一个狠毒!
他袁本初堂堂四世三公,怎会对着一匹马的尸骨鞠躬认错?
袁绍咬牙道:“田先生,我敬重你乃是读书人,甚至是读书人的楷模,可自从我入帐以后,几次三番羞辱于我,我袁本初虽非大豪杰,也有血性!这马骨究竟是何用意!”
“袁公没有读过《战国策》吗?”田丰凛然道:“古人可千金买马骨,难道袁公可以轻视马骨吗?我主公昔日奔逃三日,多亏此马矫健,否则焉有今日之楚昭寻?生死之交,不外如是,袁公还有什么可以犹豫的吗?我主公为了祭奠旧友,也不求袁公血债血偿,只是向马骨躬身罢了,在袁公心中,便如此不堪吗?”
袁绍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不知如何作答,身后的许攸则道:“田先生,你不知大丈夫最重尊严,如此乃是折辱我主公吗?”
“既然如此,袁公何故来此呢?”田丰冷笑道:“郑伯克段于鄢,母子尚且要在黄泉相见,难道袁公以为,大摇大摆地走进营帐,天下利刃便可以原谅你吗?大丈夫若是没有此等觉悟,不应该闭门不出吗?”
众人都沉默以待,袁绍此时的举动,便可以决定十八路诸侯究竟能不能共事,楚昭寻与袁本初,一方是最强的军事力量,一方是占据了天下人心,分开实在元气大伤啊!
良久,袁绍便点头道:“田先生所言极是,是我袁某狭隘了!”
说着,躬身行礼,口中念念有词道:“世间良驹,本来少有,因我袁某一时糊涂,又折损了一匹,罪过,罪过!”
田丰举着银盘,坦然受了袁本初大礼——谁叫那时,他也被追杀得惨了呢?
礼毕,田丰将银盘撤下,道:“袁公果然明事理,我定然禀告我主公!”
而袁绍的脸色已然十分不好看了。
众人谁都看得出来,是袁本初低头了,昔日袁本初追杀楚昭寻数百里,而今日,形势逆转,楚昭寻不出面便可折辱袁本初了!
忽然,席间山阳太守袁遗大声嚎哭,众人纷纷问询何故,他一边擦着眼泪,一边道:
“今日得见袁公与楚昭寻握手言和,除董贼的大计又近了一分,本该欢喜,可是想起我等在酸枣饮酒作乐,使董贼多猖狂了几日,又倍感惭愧。若我有楚将军之锋利,袁公之心胸,何至于此啊!”
说罢,又是大哭。
众人一愣,随即恍然,只怕袁遗这番,乃是为了同族袁绍挽回一点尊严,同时亦可表表决心,不由得纷纷效仿,霎时间,席间哭倒一片,不乏有歌颂袁绍今日作为之语。
可袁绍站在众人的哀嚎声中,愤怒得恨不能一剑将这些见到自己对着马骨鞠躬的人统统杀个干净。
奇耻大辱,奇耻大辱!
袁绍回到席位,身后一阵清风,帐外便走进一人。
此人手挽着另外一人,见到了众人啼哭的情景,先是愕然,接着大笑起来:
“十八路诸侯,日哭夜哭,可哭死董卓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