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灵帝驾崩之夜。
王美人在得到消息的第一时间，便抱起正在玩耍的三岁儿子。
“母亲，我们要去哪里？”
刘辩一边问着，一边任由王美人将他塞到一处衣柜中。
他以为这是一种游戏，还乐不可支呢。
“不听我呼唤，你不可出来，知道了吗？”
王美人之所以被灵帝喜欢，便是由于她那一双眼睛，顾盼神飞，千言万语都汇聚其中。
如今那双眼睛，却像是蒙了一层雾，三岁的陈留王自然不会明白，那是忧伤。
“知道了。”他吮吸着手指，道：“母亲要给孩儿什么？”
王美人苦涩难言，勉强笑笑：“我……我多想把一切都给你……”
他亲了亲陈留王的脸，听见一阵错乱的脚步声，便急急忙忙地关上了柜门。
陈留王有些怕黑，于是轻轻打开了一条缝。
他看见，母亲神态俨然地站在那里，与平素里风情万种的模样再不相同，而破门而入的，便是何皇后。
何皇后也没有想到王美人竟然如此镇定，一时间被她的美所震慑，又咬了咬牙。
王美人轻抬眼皮，听着朱雀门外的喧哗，颤声道：“天子……当真驾崩了？”
“千真万确。”何皇后点了点头。
“是这样啊。”王美人垂下头，忽然展颜一笑，道：“皇后，这么多年了，也不曾好好聊聊，可否命这些士兵于门外等候？”
何皇后一向自恃聪明，可是今日与王美人对谈，只觉得对方全然不是先前那种狐媚子，波澜不惊，却深不见底。
“善！”何皇后驱散了那些士兵。
房中只剩何皇后与王美人，二人相顾无言，或许是彼此已经心照不宣，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这些年来，我多有得罪皇后，可是身在宫中，哪里不是形势所迫呢？”王美人淡淡道：“还请恕罪！”
“无妨。”何皇后将方才士兵遗留在此处的酒杯斟满了美酒，道：“妹妹或许误会了我，可是这些年来，我从没有恨过你。”
“那便好了。”王美人嫣然一笑。
何皇后明白，自己虽然出身贫贱，但何进在宫中做了大将军，何氏显赫，与宦官、士族三足鼎立，这些条件是王美人所不具备的。
而王美人只能凭靠着姿色，以及对灵帝察言观色所做出的妩媚反应，在宫中活下去。
就算不为了自己，若是不被灵帝宠信，陈留王又怎么办呢？
东宫之间的争斗，黑暗程度并不亚于朝堂啊。
而如今，灵帝驾崩，她唯一的依仗也消失了。
世人将会把目光聚焦在灵帝的两个儿子上，刘协有太子之名，刘辩有先帝之言，争位之事，必将发生。
可是王美人只有苦涩，如今宦官已死，士族元气尚未恢复，只是外戚独大而已，自己又如何与何皇后争呢？
“你……”王美人指尖轻颤，端起那杯酒，脸色苍白，道：“你不会还要杀了辩儿吧？”
何皇后竟然也生出一股兔死狐悲之感，道：“我也是个母亲。”
我也是个母亲，不会如此狠毒。
王美人明白了何皇后的弦外之音，便放心地饮下毒酒。
那毒性极为猛烈，王美人忍住腹中绞痛，去衣柜抱出了陈留王。
“母亲！辩儿乖不乖？”
这是刘辩重获天日之后，说的第一句话。
王美人再也忍耐不住，眼泪夺眶而出，将脸不停地在刘辩的脸上摩擦，口中喃喃道：“乖孩儿，以后要多穿衣，好好用膳……”
刘辩觉得母亲的眼泪很咸。
“何皇后，既然……既然你已经答应我了……”王美人腹中的绞痛越发加剧，忍痛道：“辩儿，辩儿便托付给你……或者你们看他不顺眼，打发他去做一个庶民也可……不要，不要杀他……他会乖乖的……”
何皇后眼睛也湿润了，若是易地而处，自己为了刘协，恐怕也会如此。
她抱起懵懂不明的刘辩，向门外走去。
“母亲？母亲！”
刘辩大喊着，却无法从何皇后的怀中挣脱出来，当那扇门关上以后，他看见了洛都的火光在熊熊燃烧。
王美人在离开了刘辩的视线以后，便不再掩饰，疼痛将她搅得身体扭曲。
在洛都的大火燃尽之前，王美人已经死去，而刘辩在何皇后的寝宫中哭了一个昼夜。
那一夜，也是少帝登基的日子……
陈留王从回忆中闪过神来，依然瞪着少帝，道：“是，可惜那时我什么都不懂。”
少帝落寞地一笑，道：“我其实很想有你这样一个弟弟。”
陈留王愕然，接着便感到自己受到了侮辱，大声道：“什么样的弟弟？那都是假的！我多么希望可以有朝一日杀了你，杀了何太后！我……”
接着，陈留王的嗓音嘶哑了，道：“可是，我知道自己做不到。我以前不明白，为何母亲那么从容赴死，其实，也只是因为这洛都的城墙太高，她走不出去而已。”
“王弟，保重吧。”少帝十分累了，他示意王允带自己离开，而陈留王已经枯坐在地上，像是一个颓丧的市井人。
他们离陈留王的牢狱远了一些，王允便谏言道：“陛下，纵然此次是误打误撞，可陈留王的确有忤逆之心，为何不顺势……”
说着，王允做了一个杀头的姿势。
“请王太师从此不要再提。”少帝拂袖道：“董国舅临终之前，便告诫我，要令大汉拨云见日！”
“若是我为了自己可以继续做天子，而杀了手足兄弟，那么董贼死或不死，又有什么分别呢？”
王允听出了少帝言语中那一腔热血，尽管十分幼稚，但，他也只是十二岁的孩子啊。
“老臣遵旨！”
少帝仰头叹道：“只是朝中，还有谁可以深信？”
王允几次欲言又止，便想要说出楚昭寻已经上路，赶赴洛都去杀董卓了。
终究没有说出口。
无他，少帝年幼，只怕漏了什么口风。
牢狱的另一侧，却有一声苍老的声音响起了。
“是王太师吗？”
王允一愣，接着神情激动道：“几乎忘了他！”
少帝听不出此人的声音，便好奇道：“此人是谁？”
王允拉着他的手，少帝戴上头盔掩盖自己的面容。
“他是大汉的一根筋骨。”王允的脸上有着鲜明的笑意，道：“此人乃冠军侯也！”
“皇甫将军！”少帝一声惊呼，他也几乎忘记了，皇甫嵩也被关押到了大牢之中。
二人匆匆走到声音的源头，便看见狱卒守卫之中，一位身材巍峨的老将盘膝坐着，不怒自威。
王允照例驱赶开守卫，皇甫嵩这才假以辞色，道：
“臣，拜见陛下！”
皇甫嵩全身锁链，但依然深深一揖，又笑了笑，道：
“陛下似乎长大了许多。”
少帝脱下头盔，心中五味杂陈，道：
“冠军侯在此处，实乃我大汉之不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