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风送回廊,流水击石潭。这一扇十二折锦帛屏风将正厅内外分成了截然不同的境地,萧遥听着李姝话落就立马闭上了嘴。
他是知道屏风来历的,这不就是长公主今年二三月时给林相精心准备的生辰礼吗?
尚且长公主刚刚的话,是要当着林相的面,把屏风撤走?还没等萧遥侧目看厅内人,一袭白衣就款款而至。
“长公主,微臣对这扇屏风倒是一见如故,甚为欢喜。不知长公主可否割爱,将屏风赐予微臣?”
林濮阳微微颔首地朝着李姝说话,一双桃花眼剪瞳始终落在一红一白的男女身上。
他没有忘记这个场景,是年前他去养心殿觐见圣上时无意撞见长公主,他当时着的便是这身正红官袍。而长公主……
林濮阳忽而将脖颈抬起,目光直勾勾地看向李姝。她那时还未及笄,乌黑长发梳成流仙髻模样,上身拥着件毛茸茸的雪白兔袄,下裳是火红的缎面锦裙。
其实他对这位嘉乐长公主早有耳闻,无非就是京中说的那些嚣张跋扈,骄纵蛮横。
但当这么一抹雪中傲梅出现在他眼前时,就好像夜雪腊梅不一定是寒冷,也能是惹人相怜的细雪花骨朵。
“林相,你今夜未免太放肆了些。”
李姝顺着林濮阳的话音就往屏风上瞥了眼,自然,她也看到了林濮阳的恍惚眼神。
她不知道林濮阳是不是想起了两人初见的养心殿雪夜?但她此刻很清楚他向自己讨要屏风的行径,不甚恶心。
“长公主,微臣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林濮阳刚回过神便往后退了半步,她本就要把屏风搬走了。再者,自己确实打心底想要这扇屏风。
“好一个不明白。”李姝轻嗤了声,一个扬袖抬步,就硬生生把屏风上的璧人割成了两处。
嘶啦嘶啦,整个院子外的潺潺流水都夹杂在锦帛的破开声中。林濮阳凝眸望着李姝的利落动作,抬起的手腕和脚步都没有往前一步。
长公主就这样把屏风给毁了?
躲在一侧的萧遥和随后走来的苏越面面相觑着,许是他们都没有想到,李姝会把此事做得如此狠厉决绝。
袖落声起,李姝甚至还将手中的鎏金凤簪也丢在了林濮阳跟前,“林相现在可明白了?
这扇屏风是本宫的东西,本宫喜欢就留下,不喜欢就丢掉。本宫对人,亦然如此。”
话落声远,李姝此刻本该拂袖就走,但她侧目一瞧着汗水嘀嗒的萧遥就觉得心烦意乱。
“小药罐,你给我回去好好守着李晞。若他今晚死了,也不用特地来告知本宫,直接埋在你的药庐便好。”
萧遥霎时间愣了愣,点头不是,摇头更不是。等他终于打好腹稿的时候,廊外晚风就只剩下他自己了。
翌日一早,李姝起得不算太早,许是她睡前喝了碗小药罐的药膳,才能安稳无梦的睡了一晚。
洗漱挽发,穿衣描眉。李姝期间都没过问一句驸马的生死如何,最后还是暗红华盖快要往前动了,萧遥才半背半抗的把人送到。
冷白入眼,药味袭来。李姝半掩袖面遮住鼻,才匆匆瞧了眼萧遥身侧的蓝衣乌发。
“怎么,人真的死了?那小药罐你就陪我进宫走一趟吧。”李姝半倚着身子靠在车壁上,手上的褚红车帘也快放了下来。
“别……别,驸马是活着的,刚刚还和我说了话。”
萧遥连忙回了话,还在李晞肩上用力拍了拍,“驸马你说句话呀,你方才还说,要给长公主请罪来着。”
“咳咳,”李晞抖着一阵咳嗽声响起来,斜靠在萧遥身上的湖蓝衣袍也左右摇晃。
即使如此,他还是撑着一口气缓缓道:“长公主,李晞来了。我们可否进宫去见皇后娘娘了?”
嘶哑刚落,李姝就朝车窗下的墨梅递了个眼神。她觉得自己前几次就是太纵着宋长渊了,什么都随了他的意。
让他病一病也好,免得自己还得想些说辞,与父皇母后念叨。
一刻钟后,李姝用半杯茶盏叩响了宋长渊跟前的圆形矮几,“小奴隶,你在猎场上也是这般听话吗?本宫让你吃完八十个桂花糕,你就真吃完了。”
李姝正杏眼悠然地瞥着他,柔软嗓音之中全然都是冷嘲热讽的意味。
她没想到宋长渊真会把他自己弄成这副惨样,因为以他的性子,是不会如此较真的。
“长公主,奴在猎场不听话,可是会被鞭子抽打的。”
鞭子抽打?李姝微怔了下,原来宋长渊身上的那些伤痕,都是由鞭子抽出来的。
李晞并没有因为李姝的愣神就断了话音,反倒拔高了声响,将腰背挺得更笔直些。
“更何况昨日府门外,奴自知有罪。而长公主的恩典,只需奴吃桂花糕不是吗?”
李晞正襟危坐在李姝侧面,明亮炙热的丹凤眼就直勾勾地望着她,深邃目光好似要把她整个人都吸进来。
李姝被他盯得有一瞬的晃神,堪堪挂在嘴角上的浅笑都愣住了。她见他薄唇轻启,喑哑嗓音徐徐而起。
“长公主,奴不是听话,奴只是听你的话。”李晞说话很慢,一字一句都咬得清晰有力。
他昨晚确实很想很想看到长公主,哪怕她只是过来药庐随意走一遭,哪怕她见自己之后再不留余力的折磨他。
但自己等了整整一夜,也只有萧公子的来回踱步在耳边响起。
他本以为自己已经适应了她的时好时坏,可久久不能入眠的脑海中,全然都是她和林濮阳苏越说话的场面。
长公主不愿见他,却能林相苏将军交谈甚欢。李晞眼神突然就黯淡了下来,鸦羽忽闪,细音弱弱说着。
“长公主,奴昨夜一晚未睡。现今奴想睡一会,可以吗,长公主?”
沉声话落,李姝便定眼看见清隽眉眼下的青黑一片,那真是堪比墨色浸染的黑。
他昨晚当真有伤得如此严重,萧遥这个药痴不是还在他身边一直守着吗?李姝心中暗自狐疑着。
可下一瞬,她将将抬眸之际,身侧的湖蓝身影便是老僧入定的模样,而挺拔的宽肩薄背倒也没怎么变。
许是马车走了条去皇宫最繁华的路段,两人一静下来,李姝便听到了窗外的市井喧嚣声。
她的视线还落在宋长渊身上,见他规矩坐着都能睡的动作,李姝便如何躺着都不舒服了。
只见一袭梅子色突然端坐而起,娇小身姿也稍稍往前倾倒了些。
就当李姝以为宋长渊已经睡着的时候,一道弱声彻底打断了她想要触碰他眉眼的意图。
“长公主,你还没有回着奴的话呢?奴现在想睡一会,可……”
李姝眼瞅着指腹之下的轻颤眼睑就快睁开一条缝了,而她指尖还傻愣的杵着。她连忙出声呵斥,还不忘拔高了嗓音。
“你要睡便睡,难道本宫还能拿着小木棒,把你的一双眼睛都支棱起来?”
声落指尖收,李姝几乎是在最后一瞬才把手腕压在桌上的。
她本想佯装无事的同宋长渊对视,可明明要睁开的丹凤眼又彻底闭上了,还蕴上一层突如其来的悦色。
“既然长公主都如此说了,那奴就放心大胆的睡。”
这话,怎么听起来有些不对?李姝微微蹙着柳眉,而身侧的人彻底没声了。
两个时辰后,李姝坐在静默的凤仪宫中一话不发,而上座的皇后刘氏则面带浅笑。
“姝儿,你同苏越本就熟络。此次赐婚,苏家也不敢怠慢你分毫。若你愿意的话……”
“母后,儿臣不愿意。”李姝直截了当的回话,半点余地都没留。
她真是不懂父皇母后到底在想些什么,将她与苏越赐婚相配,那她在猎场上说的话呢,都随风散了吗?
刘氏见状,倒也不恼。只是略将嘴角的笑收了回去,又柔声地劝道:“那姝儿你中意谁?只要不是林相,父皇母后都能为你下这道赐婚圣旨。”
只要不是林相?李姝听罢就莞尔一笑着。
“有劳父皇母后费心,但儿臣已经有了驸马,他叫李晞。若是无事的话,儿臣就去御花园转转,顺道同驸马回府。”
殷红渐远,李姝是强撑着一口气走到御花园的,她之前从未想过父皇母后会在自己的婚事上做文章。
苏越是朝中大将没错,可他也还是七大世家之首的苏家嫡长子。若是前世的这时自己,她应该会答应下来。
毕竟她已经被林濮阳伤透了心,且心中的傲气被挫,正需要一个契机来证明自己不是非林濮阳不可。
然而,她已经不是前世那个不动脑子的自己。她明白了这纸赐婚圣旨的背后,就是父皇想让皇室和世家紧紧地绑在一起。
但眼下的南朝,千疮百孔。尤其是由寒门林相领着的那批人,恰巧为七大世家都不能容忍的。
所以母后才会说,“只要不是林相”。李姝勾唇干笑着,一时恍惚间就已经走到金菊灿烂的御花园。
“一个大言不惭的奴隶,也配用孤的皇室之姓。你怎么还不趴下往里爬,难道你当奴隶的时候就没有学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