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下了一夜,苏玉裹紧狐裘推开殿门,冷风裹着雪花从廊前飘过,屋里的热气飘散出来,回廊里一抹淡黄隐约浮现。
她快步走到廊下,一株腊梅颤巍巍地开着淡黄的花,清香钻入她的鼻孔,她深吸了一口气,顿觉神清气爽,寒气似乎也冲淡了几分。书中所说的梅香原来是这样的,苏玉忍不住点头。
“嘎吱!”窗门被推开,堆积在窗框上的积雪落了一些,云流披着雪白狐裘倚在窗边,看着她微笑说:“姑姑今日精气甚好,可见这腊梅深得姑姑欢心!”
苏玉赧然,指着梅树说:“殿下,这梅香真真醉人,殿下可要出来赏梅?”
白鹤跟着云流一道出了殿门,往廊下走去。回廊两旁积雪垒得像土丘,午云的宫人费力地铲着雪,见了两人纷纷问好,云流轻轻摆手示意他们退下,一时间回廊里只剩下三人。
云流望着开得正盛的梅花,梅香清浅,雪花落在了梅瓣上,梅枝不堪重压很快将它抖落。云流的毡帽上飘满了雪花,北国的雪沉重又轻盈,轻轻一拍就飘散了,倒像是糕粉一般洒落。
望着纷洒的雪,云流突然想起,这府中似乎是有一处梅林,她问苏玉说:“姑姑,我记得府中有梅林,可是真的?”
苏玉点头说:“殿下,梅林在后园山下,大雪路滑,等雪停了殿下便可尽情赏梅了。”
云流点点头往屋里走去,大雪天不宜出门,等到雪晴后再去梅林赏玩不迟。
凝香殿里铺着上次九皇子送过来的兽毯,十分厚实,踩在上面触感绵软。房壁上挂着崔氏的春夜绣,能感受到上面的热气,火墙十分暖和,殿里温暖如春。
云流侧头望着廊下,梅枝枯瘦有劲,扎向空中,她忍不住抬头望着灰蒙蒙的天色,这是雍京城的第一场雪,也是她此生所见的第一场雪,她突然想去梅林走走,看看梅花海的盛景。
苏玉剪了梅枝抱在怀里,朝云流走来说:“殿下,暴雪未停,当心沾染了寒气,快回屋中歇着!”
云流见她神色敛了敛眉,听话地回了寝殿。苏玉跟在她身后嘱咐白鹤去拿抱瓶,将梅枝插在了抱瓶中,殿中多了些生气。
连日天寒地冻,宫中送来的新鲜蔬果越发少了,倒是窖藏的吃食多了不少。大雍夏短冬长,冬日里多食用窖藏蔬果,长嘉帝念及云流初来北方,怕饮食不惯,特地吩咐宫中鲜果先送祥佛宫和九王府。然而插花煮酒这等风雅之事,却是顾不上了,冬日百花凋零,凝香殿中的桂花枝早已干枯,只剩些微余香。
今日见了腊梅,众人皆觉得欢喜,毕竟午云四时花草茂密,都宫中随处可见插花。
云流靠在贵妃椅上看着窗外大雪说:“大雪纷飞,雪景单调,看久了竟有些乏了,姑姑,吩咐今日府中休整一日,不必兢兢业业,我回榻上躺一会儿。”
苏玉有些错愕,怎地这么快就乏了?她恭谨地说:“是,殿下,奴婢这就去通传褚管事。”
苏玉出了殿门,云流把白鹤也遣了出去,自己佯装脱去外裳往床榻走去,白鹤这才放心地关了门。寝殿里只剩云流,她脸上露出了笑容。
后园积雪很深,云流特制的皮靴陷在雪地里,只得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进,好不狼狈。
她今日裹着厚厚的裘袍,脖颈上戴着上次秋猎宫中送来的妖兽皮巾,倒是不觉得冷,反而觉得大雪赶路颇有趣味,想着自己滑稽的模样竟有些好笑。
走了许久才到后园,她回头看着来路,脚印又慢慢被雪掩埋,便是苏玉发觉她不在寝殿,也找不到她。
云流微微叹气,苏玉待她极其忠心和小心,生怕她出任何差池,有时却也限制了她的自由。她心知眼下正逢危机,却也忍不住想到外边去走走,关在殿中只会更加担忧白灵和谢酉。
循着小路往山下走去,已经可以望见山下茂密的梅树,没有枝叶,入眼尽是淡黄或深红的梅花。云流心里欢喜,快步走进了梅林中,梅树十分高大,梅花开得正盛,清香四溢,她随手攀折了一支黄梅,细细嗅着香味。
越往里走越宽阔,梅树上盛开着各色梅花,粉红,雪白,紫红,淡绿,紫墨,浅黄……各种混色梅花,看得云流花了眼,呆愣地望着满天雪花洒落梅林,她从未听闻梅花竟有如此多的颜色,竟可与春花争艳。
云流仔细地观察着梅林,每株梅树异常高大茂密,枝干遒劲,不似她殿前单薄的梅树,这里的梅树竟有横压松柏之势,大雪落在树上,竟被挡住,化为细雪飘洒下来。
她忍不住在树下挥舞着双袖,裘袍与披巾落在了地上,她穿着色泽清浅的南国冬裙,广袖轻纱逶迤曳地,一步步往梅林深处走去,天地寂静,雪落无声。
走了不知多久,前方隐隐传来清越的击盏声,隐隐有热气飘散,云流讶然,这梅林深处莫非有人?她疾步走去,梅林尽头那人正含笑望着她。
梅花飞舞,和着细雪飘落在她身上,浅色的青纱裙沾上了花瓣,她静静站在树下,凝望着那人。
那人斜躺在竹榻上,一只手支起脑袋,一只手拿着一柄细长的白玉茶匙随意地敲着面前的白玉茶盏,茶盏发出清越的声响,盏盖随意扔在榻上。
云流看了一眼他面前的风炉,风炉火稳,茶罐冒着袅袅热气,寒露的香气溢出来。
那人仍旧含笑不语,半扎的紫色长发散落在身上,几根发丝被风吹到了盏中。大雪天他只穿了一身单薄的白色锦衣,光洁的胸膛裸露在外,竟比雪色白上几分。
云流眼光晃了晃,微眯着眼说:“凤公子好兴致,对着棺材饮茶赏梅,云流真真钦佩!”
凤凉神色不变,懒懒地说:“怎及长公主,大雪舞梅,长公主风姿绰约,令凉心醉。”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眼波流转。云流只觉心神恍惚,似跌入无尽大雪中,唯有一双紫色眼眸清晰无比。
妖孽!云流闭眼摇摇头,将他的眼睛驱散开,睁开眼只见凤凉吃吃地笑了起来,他指了指宽大的竹榻说:“长公主一路走来,想必疲乏,凉恰有歇脚之处,恭迎下榻。”
云流知他揶揄,懒得争辩,顺势坐在了他对面,端起了另一只茶盏呡了一口,热气顿时滚入四肢百骸,她的脸色红润了几分。
凤凉敲着茶盏说:“长公主就不好奇为何我会在此处?”
云流淡淡地说:“我正好奇为何雍京一夜寒梅盛开,见了你我突然明白了。”
昨夜九王府还是一片苍茫,她特地瞧了那株梅树,分明只是光秃秃的枝干,连花苞也无,怎地一夜就盛放了。
她为了印证,特地到后园梅林来一查究竟,不想此处却是梅花满天,有人一夜催开了梅树,只是不想这人是凤凉。
云流凝视着他精致的眉眼,她想不通他此举何为,若要见她,直接去凝香殿便是,何必这般折腾。
凤凉也不躲避,迎着她的目光说:“长公主真是不解风情,枉费凉一番心意,从钦天司把人给你带出来!”
凤凉一挥手,身侧的棺材飞到了云流跟前,吓了她一跳,随即她脸色惊疑地起身往棺材看去,一张熟悉的脸出现在她眼前。
她忍不住捂嘴,眼中有泪光闪动。谢酉脸色惨白地躺在棺中,胸前是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隐隐可见胸膛的微弱起伏。她低喃说:“谢酉……辛苦你了……”
棺材猛地飞到了一棵梅树下,撞落了雪花,纷纷落进了棺材中。云流一声惊呼,就要奔过去,却被凤凉拽了过来,跌在他身上。
凤凉一把掀翻了风炉,茶盏滚到了竹榻外,一片狼藉。他阴郁地捏起云流的下巴说:“长公主好生偏心,只看那活死人,竟不问问我如何从钦天司脱身的,人家也很辛苦的!”
明明是阴郁的话语,然而他的神色却纯真无邪,满脸委屈,云流看着他受伤的模样只得安慰他说:“凤公子也辛苦了……阿流多谢凤公子……”
凤凉伸出一根手指压住了她的唇,轻轻凑到她耳边说:“叫我凉……”语气旖旎,声音暗哑,偏生脸上一脸纯净。
云流“轰”地一声涨红了脸,他说,叫他凉。
“阿……凉……”云流声音细若游丝,眼垂得极低。
凤凉原本是戏弄云流,眼里满是戏谑,却在听见她唤他时,心里有些异样的感觉,却很快消散。他满意地应了声“嗯”。
云流脸色更红了,挣扎着从他身上坐起,心跳如鼓,她脸颊发烫,索性任雪花飘到脸上。
凤凉也坐正了身,见她背对着自己,单薄的冬衣贴在身上,他随手从手镯里拿了件白色的大氅披到她身上。
暖意立马包裹了云流,她回首看了看凤凉,他正随意地望着天空,雪花落在他散落的发冠上,他模样像极了坠入人间的精怪。
天地苍茫,云流一刹间眼中只剩他一人,一眼万年。愿时光至此,永不凋零,让她能安静地拥有,不去想世间动乱,肩上重责。
然而这感觉只是一瞬,因为凤凉站了起来,他走到棺材前问:“这人怎么处理?长公主将他拖回去?”
云流失笑,他在说笑吧,她哪里拖得动这口重棺?
她站起身说:“府中尚有管事在,我回去唤他前来。”
凤凉点点头说:“如此甚好,天色不早了,回去了。”他走入了梅林,身影渐渐消失在树下。
云流俯下身查看了一下谢酉的伤势,心里自责不已。谢酉在城外被妖物所伤,几经波折,几乎丢了一条命终于回到了她身边。她捏紧拳,冒死送出的消息午云那边也不知是否收到,大雍即将南攻,赵太后如何应对得了大雍?
眼下最紧要的是唤褚绥过来救人,云流脱下大氅摩挲了一下,将它盖在了谢酉身上,自己连忙朝着来时路往回走。
褚绥带人赶到时,已过未时,几人在树下见到了谢酉。苏玉沉着脸替谢酉简单包扎了一下,把安魂丸喂给了谢酉。
眼见谢酉脸色好转了些,暗卫们这才把他扶起来,褚绥开启阵法,几人瞬间消失在了梅林。
是夜,风雪依旧,谢酉院中烛火通明,几个人影围在一起讨论。而远在后山的梅林中,有一个身影缓缓落在了梅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