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别哭,母亲告诉我,宝华寺的师傅将扬州城中所有逝世人的名字都写在往生咒上。他们并没有真正离开,只是神仙们帮他们换了一个身份。”
崔明步从那双手的指缝中,望向对方。
小长宁继续坚定诚挚地安慰他:“母亲还说过,只要有人记得他们,他们便没有真正的离开。我们的思念,会穿过他们的新身体,静静地悄悄地,一直落到他们心底。所以才有人之初,性本善。”
明明知道安慰人的话,可这些话,好似救命稻草般,崔明步真忍不住问:“真的吗?”
小长宁坚定点点头。
“这个给你。”小长宁从怀中掏出一包油纸,“我不开心想母亲时,都会吃,即使心中是苦的,嘴巴里也是甜的。”
油纸上一道道折痕,显然被收了许久。
崔明步打开一看,居然是自己做的糖酒米糕。
“你别嫌它少,父亲不许我多吃,这是我偷偷藏起来的。”
“你别哭了,下次我再有了,自己只吃两块,其他的都带给你,好吗?”
一直看对面的人不吱声,只低头掉眼泪,小长宁慌里慌张,一张小脸憋得通红。
崔明步突然抓起那米糕,大口大口塞在嘴巴里,小长宁见状,一道和他坐在岸边。
溶溶月色,照落溪水,水泛银光,如数点残星。
“我以前,总想着父亲,现在,我又一直想着母亲。我不敢告诉父亲,我真的很想母亲。”说着小长宁的眼泪也啪嗒掉下来。
这是她离开皇宫后第一次在人前落泪。
入军三月,她总是常常一个人偷偷跑到河边,坐在石岸上,对着狂野、星光、月色默默流泪。
她想不明白,为什么母亲突然要赶走自己,那么决绝,那么坚定,那么猝不及防。
“母亲或是觉得我厌烦,所以,就不要我。觉得我不听话,才把我送到军中来。走的那天,我看到她偷偷躲在柱子后面,我就想,我一定不要哭,一定不要吵闹,只要我这次表现得听话乖巧,母亲一定会后悔,一定会招我回去。”
“可是她没有……”
“哇”一声,小长宁说着,也开始嚎啕大哭。
崔明步抹抹眼泪,手里攥着一个银锁,那是他攒了好久的军饷,才拿到城中找银匠打来的,原本是准备此次归家给幼妹的惊喜。
崔明步听着小长宁的哀嚎,自己跟着哭诉起来,“我一个家人都没有!妹妹、弟弟,父母亲……我什么都没有了……”
就这样,两个人,一大一小,各自吐着苦水,揣着想念。
冷月之下,哭声与溪水声交织在一起。
“呜呜,呜呜,米糕还有吗?”忽得,小长宁泪眼模糊问旁边的崔明步。
崔明步将手中所有的东西,一应都塞到小长宁手中。
小长宁也不看,瞎摸一块就往呼嚎的嘴巴里塞。结果,咬到一个硬邦邦冰凉的银锁。
“这个,这个……”小长宁也抽泣着问。
“这是要给我妹妹的,她死了用不到了……送给你吧,谢谢你的米糕。”
小长宁吧嗒着眼睛,“我替你妹妹收着,哪一天,我真的见到她,会告诉她,你是一个好哥哥,你一直念着她。”
“你叫什么呢?”小长宁揉着眼睛,“我见了你妹妹,她怕她不信我。”
崔明步还没来得及说,旁边一声粗狂的暴呵声响起:“什么人!”
小长宁还愣在原地,崔明步就已跑到手执火把的巡逻士兵跟前。崔明步在那人跟前交代几句后,转头看了一眼河边的小长宁,冲着她笑了一下,便跑向了军营深处。
巡逻士兵一直知道,小郡主时不时会跑到河边,也受了江帅的命令,暗中护卫着。只没想到,今日再来巡逻时,郡主身边居然还坐了一个人。
军中没有品阶的士兵,是连参拜守将的资格都没有的。且从那之后,为了小长宁的安全,江帅让人全天候的守着长宁。
崔明步便再也没有接触过江保宁。
他只是远远看着,人群中,隔着数里,偷偷地,只要能看那人身上偶尔折射的银光,便心满意足。
仿佛,对妹妹的思念,对家人的牵挂,只在那一刻,全数注入到那枚银锁中。妹妹,也仿佛在那一刻变成万众瞩目的日月。
那么多年,那枚银锁,便是他唯一的执念,是他远方的星辰。而每月一两次的糖渍米糕,也让其他甘愿作一个小伙夫。
可一切,都在庆运十年十月毁了,他的寄托、希望、注目了多年的思念,统统随着那个人的离去,瞬间灰飞烟灭。
或许人年岁渐长,越容易耽于往事中,在这幽暗不见天日的牢房中,旧日恍若潮水般浸湿崔明步身上每一个角落。他早就分不清,一直悄悄看着的,到底是希冀中的妹妹,还是那个如明月般瞩目的郡主。
年近四十的崔明步,六年间便从籍籍无名到枢密院副使,连皇帝都曾夸赞他大器晚成。只是所有人都忘了,他三十多岁才第一次显山露水,实在算不得什么英才。
“值得吗?”
江保宁连他是谁,都早就忘却。更不知,原来,在不为人知的地方,有人视自己若日月星辰。
“我早就不想值不值得了。”
崔明步瘫坐在监牢中,“与我而言,没能护住父母兄妹,已然不配存活于世,可我又贪生不舍,苟且着,在您身上窃取着丝丝光亮。”
寂寥寒静的牢房内,崔明步就这点点昏光,细细端详手中那一枚小小的银锁。
那是六年前,他从她的军帐中找到的。
他喃喃自语:“我本该死在十九岁那年,这二十多年的时光,都是郡主您赠与我的,您是清月,我怎么能让他们诋毁您,我怎么能……”
“……”
天镜司呈报的卷宗中,对崔明步的判决只有斩立决。
皇上曾盛怒,质问为何这种大逆不、祸国殃民的罪行没判株连。这时,朝中人才尽数皆知,崔明步曾是一个籍籍无名的小伙夫,即使是入主枢密院后,也俨然一个孤山道士模样,不娶妻不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