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慈心带唐胥山来到冥府的厨房。
这里一整面墙都堆满了酒坛子,全是未开封的,案台上还放着许多现成的吃的。
裴慈心两眼放光,立刻过去抱来一坛子酒,席地而坐。
她扒开红色的封口,满足地吸了口酒香,抬头吩咐唐胥山,“你去拿点吃的过来。”
她口气随意极了,丝毫没有把他当君主的意思,唐胥山微微愣了一下,然后在案台上打量起来。
冥界的食物多为肉食,唐胥山拿了几个肉串,裴慈心又道:“再拿三个碗过来。”
唐胥山很听话,拿着一把肉串和一摞碗来到她面前。
裴慈心把酒坛放地上,接过他手上的东西,“坐。”
唐胥山红瞳看着她,没动。
裴慈心拿起一个碗放在地上,把肉串放碗上,然后把剩下两个碗分别摆在自己面前和对面,倒上酒。
她做完这些,发现他还站着,催促道:
“愣着干嘛,坐啊。”
唐胥山依然没动,“地上?”
裴慈心笑道:“怎么,嫌凉还是嫌脏?”
唐胥山缓缓摇头,“不是。”
他盘腿坐在她对面,“我们就在这喝吗?”
裴慈心:“嗯,这里有酒有肉,不是正好吗?”
唐胥山:“万一被人发现怎么办?”
裴慈心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喂,你可是冥王嗳,冥界的君主,你怕这个?”
唐胥山:“君主,不是更该有君主的样子吗?”
裴慈心才明白他是啥意思,失笑,“别给自己设这么多条条框框了,你现在应该放在第一位的,是自己开心。”
她端起酒碗,示意他碰杯,“来,咱走一个!”
唐胥山赶紧端起酒碗,去给她碰。他是两手端着的,一副小心郑重的模样,像是生怕酒水洒出来似的。
裴慈心看他慢吞吞的实在难受,直接用自己的碗撞上他的碗,大口喝起来。
这一撞,两个酒碗发出清脆一声响,两人的酒都洒出来一些。
唐胥山愣了一下,似乎有些意外,抬眸看裴慈心,她仰头喝着酒,完全不觉得有什么。
他松弛了很多,学着她的模样喝起来。
然而他只喝了一口,就被辣得不得了,五官团在了一起。
裴慈心喝完,看见他这副表情,失笑,“你行不行啊?”
她拿起一个肉串,“嗳?这肉怎么是生的?”
冥界妖怪多以生肉为食,她身为神仙,当然吃不下,但是她忘了她现在是在一只妖的身体里,身为妖,惊讶肉是生的很奇怪。
她说完自己就变了脸色,紧张地看着唐胥山,生怕他起疑,但他被酒辣得够呛,似乎没有把她的话放在心上,又强忍着继续喝。
裴慈心放下肉串去拦他,“嗳,不行就算了,不用学我。”
他躲开她的手,艰难道:“我行。”然后一仰头把剩下酒全灌进喉咙里。
他的表情极为滑稽,裴慈心忍俊不禁,站起身道:“那你自己倒,我去找点别的吃的。”
冥界的食物基本都是生的,裴慈心找了一圈没找到想吃的,空着手回来了。
唐胥山表情已经恢复了正常,看着她空手坐下,道:“想吃什么?”
裴慈心:“花生之类的。”
唐胥山蓦地一默,垂下眼帘,语气低下来很多,“好像很多人喝酒都爱吃花生。”
裴慈心:“当然啦,最佳酒肴嘛!”
她突然发现他这句话好像别有深意,眼睛亮晶晶地凑近他,“怎么了,你想到谁啦?”
唐胥山看她一眼,垂眸没说话。
片刻他道:“你不爱吃肉串吗?”
裴慈心感觉到他在转移话题,也就没追问,挠挠头,支支吾吾道:“啊……嗯……没有啊,挺爱吃的呀。”
她当然不爱吃了,她喜欢吃熟食啊,但是她现在在妖的身体里,她不得不撒谎。
唐胥山没搭腔,拿起一个肉串,安安静静吃起来。
裴慈心觉得她不吃很奇怪,也拿起一个肉串,送到唇边。
她咬了咬牙,心想,为了任务,拼了!
神奇的是,她明明不爱吃生肉,但一口下去,却觉得无比美味。
她表情变了变,随即意识到她现在在妖的体内,这具身体是爱吃生肉的。
发现这一点后她放松了很多,开始放开了吃。
她吃完一串,举起酒碗,唐胥山已经给他们重新倒满了酒。
唐胥山意会,两三口吃完肉串,也端起来。
他还是两只手端的,不过这次动作明显随意了很多。
裴慈心忍不住笑,与他碰杯,喝了一大口。
唐胥山很实在,又是一口气闷了,然后露出滑稽的表情。
裴慈心笑话他,“不能喝就慢点喝,没人逼你。”
唐胥山不笑,只是用力地摇头。
裴慈心并不懂他是什么意思,以为他是好面子罢了,便没说什么,递给他一个肉串,“吃肉吃肉,边吃边喝。”
唐胥山忍着酒的辣与呛,接过肉串。
其实他并不是好面子,也不是爱喝酒,他只是想把自己灌醉罢了,只是想把自己灌醉。
或许醉了,就真的如她所言,会忘掉一切不开心,沉沉地睡过去。
裴慈心也拿起一个肉串,咬了一口,试探地问道:“话说唐胥山,你睡不着,是因为白天的事情吗?这……可以问吗?”
唐胥山似乎是喝得有些猛,一只手拿着空了的酒碗,一只手拿着肉串,垂着头缓神,没有回应。
裴慈心笑道:“你第一次喝,喝得太猛啦。慢点喝就好了。”
唐胥山:“有点上头……”
他话是这么说,但手上没停,把酒碗放地上,又给自己倒了一碗酒。
他干了这碗,才回答她的问题:“有一部分这个原因吧。”
裴慈心下意识问道:“那另一部分是?”
唐胥山摇摇头,没搭腔,又新倒一碗酒,一饮而尽。
裴慈心:“喂,你喝慢点。”她赶紧跟着陪了一碗。
唐胥山:“我乐意,你可以不喝这么快。”
裴慈心喝完这碗,也很上头,连咬好几口肉串。
兴许是因为喝了酒她有了胆子,她直接问道:“是……因为相宜吗?”
唐胥山微微一滞,冷下了脸,沉默地给自己倒酒,裴慈心感觉到他身上散发出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压。
他不说话她就知道,她猜对了。
裴慈心:“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啊?”
唐胥山深吸一口气,声音很疏离,“别问了。”
他倒好了酒,将酒坛放地上,“知道这些,对你没什么用。”
裴慈心:“怎么会没用啊,我就爱听这种故事。”
她身子探近他,眼里不自觉地带了光,“你给我讲讲呗。”
唐胥山还是摇头,“我……”
因着酒劲,他没能说下去,他喝酒上脸很快,脸颊已经微红,初次喝酒酒量也不是很好,这几碗下去,说话已经有了微醺的感觉。
裴慈心内心有点窃喜,说明这招管用。不过冥界这酒很烈,饶是她酒量不错,喝猛了也有点晕,她得控制着少喝点。
裴慈心更好奇了些,“你怎么?”
唐胥山:“我不记得了。”
裴慈心瘪起嘴。她才不信他不记得。
唐胥山说完了,又端起酒碗大口大口地喝。
晶莹的水痕顺着他嘴角滑落,淌过下颌,经过脖颈,浸湿一小片衣襟。他的喉结很突出,吞咽的时候上下滚动,在水珠的衬托下更添了几分性感。
裴慈心看着他,无意识地出了神。
唐胥山喝完了,放下酒碗,她猛地回过神来,为了掩饰自己的窘迫,慌乱接了句,“你也吃几口肉串啊。”
她为自己方才看着他出神感到心虚和羞耻,她不得不承认,未来这个人人唾弃的大魔头还是有一点值得肯定的。
就是身体……某些部位。
唐胥山听了裴慈心的,咬了口肉串。
他似乎并未发觉她刚刚的异常,裴慈心松了口气,道:“咱总得聊点什么吧,干喝多没意思。”
唐胥山:“那你讲讲你的故事吧。”
裴慈心微微瞠目,“我?我没啥故事啊。”她琢磨了一下,“要不然,咱来个坦白局,一个人说一件没有对对方说过的事,每说一件对方就要喝一碗酒,看到最后谁没话说。”
唐胥山答应得爽快,“行,你先。”
裴慈心想了想,道:“我送你的剑穗,可是编了一晚上呢。”
唐胥山微微勾了下唇角,倒了碗酒,一饮而尽。
裴慈心:“该你说了。”
唐胥山:“我……不知道说什么,你接着说吧。”
裴慈心拧起眉头,瞬间懂了他什么意思,他是想借这个机会把自己灌醉。
那敢情好啊,她想,求之不得呢。
“那行。”裴慈心充分发挥自己的演技和口才,柔声道:“我觉得你现在这样挺好的,希望你能一直保持下去,不要变坏。奥,如果再活泼开朗一点就更好了。”
唐胥山又笑了,倒酒喝酒。
裴慈心看见他的笑容,张口就来,“你知道吗,你笑起来很好看,以后要多笑。”
唐胥山脸上一直带着笑,他的笑很温柔,是抿着唇,不露齿的那种笑。他再次给自己倒酒,或许是他喝多了放开了,他笑容也多了。
裴慈心说出这两句发现自己嘴真甜,很有成就感。
唐胥山喝完这碗,她又道:“唐胥山,你觉得,倘若有一天你成了一个祸害苍生的大坏蛋,最有可能是因为什么啊?”
唐胥山抬眸,这次她的眼神有几分认真。
他道:“为什么这么问?”
裴慈心笑道:“随便假设的嘛。”
唐胥山还真的用心想了一下,“那我一定有迫不得已的原因。”
裴慈心蹙眉,不太满意这个回答。
唐胥山:“我……不想当坏蛋。”
裴慈心肃容道:“无论什么迫不得已的原因,都不是你为害苍生的理由。唐胥山,倘若真的有那么一天,请你一定不要这样做好吗?”
唐胥山看着她,她的眼神充满了渴盼。
他道:“你说得对,我答应你。”
裴慈心不知道他这句话算不算承诺,值不值得相信,但她相信,在唐胥山说这句话的这一刻,他的心是真的。只是改变未来或许不会这么容易。
她垂下眼帘,给自己倒了碗酒,“我说了这么多了,也该你说一句了,我先干了。”
她大口把酒喝完,唐胥山眼神已经很朦胧了,他说:“我说什么呀……”
裴慈心放下酒碗,“什么都行,想起什么说什么。”
唐胥山想了想,似乎想不到,没开口。
裴慈心看着他,“或者,就说说你最近都做了什么,心情如何?”
唐胥山:“哦……我做了什么……”他努力地回想,“平息战乱,安置流民,嗯……都是冥王的日常事务,也没什么好说的。”
裴慈心:“都是冥界的,你自己的事,做了什么?”
其实她知道,他为冥界做的肯定不止他说出来的这些,妖魔鬼怪认不认可他又怎样,冥界的稳定和繁荣,都是可以看到的。而这些肯定离不开他的付出。
巴图已经去世半年多了,虽然他前几日才举行登基大典,但他肯定在这之前,就已经充当起君主的身份了。
唐胥山喃喃道:“自己的事……”
他缓缓摇头,不知道是没做还是不想说。
裴慈心也不好再追问,转而问道:“冥界战乱很多吗?”
唐胥山:“那帮妖魔鬼怪,自从巴图去世,天天闹事……”
裴慈心第一次了解到冥界的情况,道:“那你一定很辛苦吧?不过你这样,冥界倒会安定得多。”
冥界安定了,那些妖魔鬼怪才不会去人间和仙界作乱,四海九州才能安泰。
她所在的五百年后的世界,起初就是因为唐胥山的纵容,那些妖魔鬼怪才开始胡作非为,人间到处都是飘荡的恶鬼。
唐胥山摇头,“不辛苦……这是我的责任。”他又给自己续酒。
裴慈心看着他,有些动容。
那个五百年后唯恐天下不乱的愉悦犯唐胥山,竟然会在五百年前的这一刻,说出这样的话。
唐胥山笑了笑,有自嘲的意味,“但也没什么用,因为我的身世,他们就可以否定我的一切,我……有时候也很伤心。”
裴慈心默然,不知道怎么安慰他。任何安慰在此刻都显得极为苍白。她只有倒满酒,举杯敬他。
酒过三巡,肉串吃了一把又一把,裴慈心觉得差不多了。
她酒量可以,加之自己控制着量,只是微醺,但唐胥山第一次喝酒,还是一碗接一碗,已经不行了。
他脸颊红扑扑的,眼睛已经没有了焦距。
她以为他会和别人一样,喝多了话就会变多,但他却很克制,很多话她不问他就不说。
裴慈心总觉得他在刻意压制着自己,已经不是一顿酒能解决的了。
裴慈心坐到他旁边,“唐胥山,如果你难受,你就说出来,别总憋在心里,会把自己憋坏的。”
唐胥山胸膛上下起伏,呼吸很乱,又将一碗酒一饮而尽。
他似乎已经习惯了酒的味道,像喝水一样,表情不再有一丝波动。
地上到处散落着肉串的竹签,都是他们二人吃的。
裴慈心有些担心他,怕她选择了一个错误的方式。她道:“唐胥山,你说句话行不行?”
唐胥山胳膊搭在膝盖上,闭了闭眼,轻轻出声:
“嗯……”
他一条腿立着,姿势和现在的状态,都显得十分颓唐。
裴慈心想架他起来,“走吧我们回去。”
唐胥山不起,摇头道:“不……”
他虽然不胖,但身体很重,他若不想起,裴慈心架不动他。
她只好放弃,“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去?天亮了我可就管不了你了。”
唐胥山没有回答,单手抓住酒坛口给自己倒酒。
裴慈心劝道:“唐胥山,走吧,跟我回去吧,我们把酒拿上,回了房你可以继续喝。”
唐胥山无动于衷,只是给自己灌酒。
裴慈心后知后觉,这一整场,她几乎没怎么灌过他酒,都是他自己灌的自己。
她抢来酒坛一看,规格不小的酒坛已经见了底,她只喝了几碗,剩下的都是他自己灌的。
她很是无奈,放下酒坛,再次试图架他起来,“唐胥山,你不能再喝了,再喝会出问题的。”
唐胥山身体很软,任由她摆布,但她又架不起他。
他带着醉意,轻声道:“出问题,嗯,喜事……”
裴慈心从这简单的“喜事”二字体会到一股强烈的自暴自弃之感,更用力地想要架他起来,“唐胥山你不能这样,你是个好君主,不能自暴自弃。来,站起来。”
唐胥山喃喃道:“好君主?……”
他嗤笑一声,摆摆手,“不是我。”
他一个孽种,私生子,如何配得上“好君主”三个字,拆开来看,“好”和“君主”,他哪个都配不上。
裴慈心:“你先站起来。”
裴慈心:“我知道你受了很多委屈,心爱之人也离去了,但你想想,如果她在天之灵看见你这样,她会开心吗?如果她还活着,她会希望你变成这样吗?”
唐胥山不说话。
裴慈心:“我觉得她不会,我相信她不会。”
裴慈心:“所以你要振作,她离开了你,你就替她好好活着,他们觉得你不配,你就做得更好给他们看!”
唐胥山缓缓抬起眸看她,瞳眸泛起细小波澜,片刻手扶住她的胳膊,终于肯顺着她的力道站起来。
裴慈心把他架回房间,将他放倒在床上。
她气喘吁吁,擦了擦额头的汗。
架一个喝多了的成年男子回家真不是盖的,她本来还是微醺,现在已经累得毫无醉意了。
她望了眼窗外墨绿色的天空,天也快亮了。
“你好好休息,我走了。”
她给唐胥山留下这么一句,就欲离开。唐胥山阖着眼睛,喃喃道:“相宜……”
裴慈心以为是在给她说话,顿了一下,回首道:“说什么?”
唐胥山:“相宜……”
这回裴慈心听清了,他是在叫相宜,他死去爱人的名字。
她默然看着他,心情有些沉重。
她不知道何时对他的心态变了,明明第一次穿越时,看见他喝多了毫无防备的模样,她是想杀他的。
这一次他是真的醉了,她却只觉得心疼。
她觉得他不该是这样的,更不该是五百年后那个样子。
他会变成五百年后那样,其中一定有什么地方错了。
这时,唐胥山突然干呕一声,猛地把身子探出床边,裴慈心心里大呼不妙,果然,下一刻,唐胥山吐了一地。
裴慈心汗颜,是真真后悔今晚带他去喝酒了。
唐胥山吐完,似乎舒服了很多,又躺回去,没了声息。
裴慈心叹了口气,赶紧拿来工具清理了地面,天就快亮了,她得争分夺秒。
她打扫的过程中,唐胥山多次念叨相宜的名字,她抬头看着他,片刻叹息一声。
她打扫完,将工具放回去,正要走,唐胥山似乎感觉到什么,呢喃道:“相宜,别走……”
裴慈心步伐微顿,再次回过头来看着他。
他闭着眼睛,胸膛剧烈起伏,似乎睡得很不安稳。她弯了弯唇,向他走去,蹲在他床边,轻轻拨开他的额发。
他的眉眼露了出来,眉心微微蹙着。
她第一次这样近距离看他,他皮肤干净,眉目俊秀,长得很好看,但又不显得女气。
最特别的是,他鼻梁一侧有一颗痣,她之前都没发现。
她伏在他床边,轻声道:
“唐胥山,你不是个坏人,我一定会改变这一切的。”
男人似乎在睡梦中感觉到她的触碰,眉心皱了皱,嘴唇翕动,“相宜,别走……”
唐胥山:“相宜,我好想你。”
裴慈心不知为何很受触动,明明他叫的是相宜的名字,她却像是被他寄予了相思似的,心变得很柔软。
她控制不住轻轻将他的碎发挂到耳后,代替相宜回应他:
“我也想你。”
裴慈心手在他头顶稍稍停留,“睡吧。”
他的眉心缓缓舒展开了,呼吸也变得平稳。
裴慈心唇角微勾,给他盖上被子,关门离去。
此时天已经完全亮了,她回到房间躺在床上,等待弹回去的时刻。
虽然她没有白天,她的任务时间减少了一半,但是……
她闭上眼,想,反正他们还有无数个漫漫长夜,可以一同浪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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