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一出口,熙也才反应过来。
她顶着杉月的脸,却不自觉报出了自己的姓名,虽说露馅了也没什么,但到底觉得有些别扭。
“熙熙风土暖,蔼蔼云岚积。”施无咎摇头晃脑又吟一句,“仙子美名,名如其人。”
熙也只觉得这人油腻、好掉文的很,路也问了名也给了,却还赖在这没话找话,一时间气上心头,将手里的鱼食一股脑全洒进池子里,站起身子转头就走。
惹不起我还躲不起了吗。
施无咎?看来是真没救了。
熙也捏了个诀,脚步轻快不少,转瞬间走开了十几丈远,离去前,没忍住回头望了一望。
施无咎还站在原地,似乎是想要目送熙也离去,见熙也回头,他清而浅地笑了笑,抬手向池子里使了个术法。
熙也法力不济,目力也不强,只瞧见施无咎抬了抬手,而后一条锦鲤就跃池而出,身后的一瓣鱼尾抖擞了几下,竟然幻化成了五瓣。
阳光灿灿,倾泻在透明灵动的鱼尾上,宛如匠人精心雕刻地琉璃,映出五色斑斓的光。
这便是......破尾。
熙也想了又想,妖族中施姓的,又有催长万物之能的,好像只有灭世之前,妖界南妖王施壬放那一脉。
可灭世时莫说是妖族,三界内族类几乎都死绝了,当时施无咎应该还是个孩子,幼小又孱弱,怎么能活下来?
“这你就不知道了。”杉月听完熙也的疑惑,很得意自己比好友多知道这一点事情,咳了咳嗓子道。
“这施无咎,确如你猜测是南妖王之子,当日你因放出金乌而被流放之前,不知道什么原因,父神要求妖界送上三千人质留在神界,南妖王之子也在其中......”
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小,意识到自己说到了不该说的字眼,杉月心虚地撇了眼熙也。
熙也垂了眼,面上却装作不在意,。
“囚禁,或是流放,不就那么回事儿吗,你接着说。”
杉月正经起来道,“具体住在什么地方,我也没在意。后来就是灭世之战了,人界大旱给了妖族可乘之机,北妖王不知用了什么条件使人界之主同意妖族踏入,妖族借道人界后挑起战乱,父神身陨,神界中只有九仪大殿未受波及,我估计,妖界残余的那些妖族和施无咎当时应该躲进了殿里。”
那场祸事中,三界各族几乎死绝,也正因如此,混沌的时代过去,和津上位,凭借父神之力和鸿蒙沙盘为世间制定了新的轮回法则。
为此,和津还在原三界交接处开辟出一条通往神遗的河流,名为忘川,并接引亡灵轮回转世,从新投身这新的十方境中。
也正因如此,三百年后,和津才会在忘川的尽头发现她,将她救出。
那天如过往无数天一般寒冷,熙也被囚于河床下冰层的空洞里,恍惚中看见白茫茫的某处好像映进了一道亮光,逆着光有一人于河床之上徒手撕开了囚禁她的结界。
模糊间,她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
“......我来接你。”
她缓缓清醒,才反应过来这人是在救她,可她太久没与人说话了,想要呼喊,一张嘴竟发不出一点声音,只好勉力站起,摇摇跌跌地向被撕开的结界口子走去。
结界外立了一个人,那便是和津了。
木冠高束,长衫着身,眉眼硬朗如长风,粉面朱唇却不显女气,鼻梁生的恰到好处,他只站在那儿,就教人不由得想起春日里长势旺盛嫩绿透亮的茶树,瞧见了只有满心满腑的欢喜和愉悦,却不生出卑微和自惭形愧。
他说,“我来接你。”
“杉月大人,父神特命小仙接您去大殿西殿议事,请您的随行好友一同前往。”
熙也正出神,屋外一侍奉小仙轻轻叩响了门。
杉月闻言微皱了眉,一手撑在小几上支住自己的下巴,“知道了,马上就去。”
不待那小仙离去,杉月便自顾自嘟嘟囔囔道,“老狗,精明得很,这么快就知道你到这了。”
熙也安抚一般冲杉月笑了笑,和津身为父神,居于九仪殿,对她的法力波动再熟悉不过,想来是她方才为了快速离开手捏缩地诀,才被他发觉的。
她本不打算惊动别人,可别人既已知道了,见一面也无妨。
只是见一面,一面而已,等到阿缠婚仪完毕,她与和津就再也不会相见了。
九仪大殿共有四个分殿,东殿又称前殿,是各方领主人间仙官上境述职议事的地方,那无妄海领主季游舒便是要求和津在此殿为阿缠送嫁;北殿常年闭锁,不知道和津用这做什么;南殿自和津上位之后便成了他的寝殿;最后的西殿也是后殿,则用来招待和津特别邀请的客人。
这西殿,原是她和阿缠藏匿小玩意儿的地方,除了殿前一株梧桐木还算爽朗悦目外,别的地方多被杂物搞得一团乱。和津厌繁喜简,灭世之后,九仪大殿经过修缮反倒比之前还要简明大气,几百年熙也未曾再到此处,这一路走来,瞧见着这殿内殿外,长廊檐角的装饰布置,只觉得既陌生又熟悉。
从长廊一步一步走近西殿正门,门外正有一株梧桐木屹立于此,随着熙也的走近逐渐显出挺拔秀直,枝繁叶茂之全貌。
这颗梧桐,还是她幼时与母亲一起栽种的,种下之日,父亲还送了她一串八角风铃,风吹玉振,愿她无忧无虑,平安长大。
如今这梧桐还在,茂密参天,风铃却不知到了哪里。熙也在树下绕来转去,看了又看都没看到风铃的影子。
灭世一战惨烈,九仪大殿尚能保住不曾塌陨,这梧桐也还能存活没有枯死已是万幸,哪里还能十全十美,期望树上的风铃也好好的未曾遗失?
熙也想的出神,未注意一个月白色身影立在了她身后门廊处。
有风吹过,树上的叶子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
“叮叮......叮叮......”
久违的风铃声自身后响起,还未等熙也反应过来,紧接着便是一句温和儒雅的男声,“你是在找这个吗,熙也。”
熙也的身体微不可见得僵直了一瞬,她攥了攥拳,即刻放松下来。“这树长得太快,高了不少,我随意看看。”
说完就觉得太假,随即又补充道,“我道这玩意儿早就遗失了,没想到你替我收着,多谢了。”
“不曾遗失,却从树上掉落摔碎过,这铃铸材难得,那时候,我本想修复好再还与你,后来......”
后面的话,来人未曾说出口。
熙也若无其事转身,来人的身形容貌也尽数览入眼底。
月白长袍着身,高束木冠,玉面朱唇,好在眉眼十分硬朗干练,因此不显女气,鼻梁生得巧妙,既不粗犷也不局促,端端正正摆放在这张面孔的正中央,下颌线条干净利索,下巴上还有一条隐隐欲现的美人裂。他一手背于身后,一手拎着那串八角风铃,身形俊逸如茶树。
此人,便是十方境在任父神一和津了。
九仪大殿焕若新生,殿内梧桐参天而立,百年时间过去,周围的事物都已发生变化,唯有面前这人一如从前,未有丝毫改变。
“后来我不告而别,真是抱歉。”熙也笑了笑,为表歉意,还特地耸了耸肩。
“无妨。”和津温言道,微微侧了身,持铃那手微微向殿内方向一撇,示意熙也入殿。
熙也却不怎么想进那殿内,也不想接那八角风铃,便假装看不懂他的意思,仍只立在原来的位置。
“方才那小仙说你有事找我,是何要紧事?”熙也问道。
和津见状也不勉强,将那风铃收入袖中,“前几日人间监察神官有报,说人间与桃花源交界处有一人族之人命格被修改干扰了,这事你可知道。”
和津说话向来是这个风格,有些事他明明已经知道,却仍要问问当事人是否知晓,迂回的很。
“那人怎么了?”熙也以问代答。
和津笑了笑,“那人祈愿后心愿得偿,夜香皆成黄金,于是一夜暴富。可惜贪心有余胆气不足,这事儿被十里八村的恶霸发现后没打两下就招了,让人捆起来一天喂八顿饭,差点没给撑死。”
没想到杉月说的“他想要的东西”就是这个。
就算一贯知晓老友的出格做派,听完和津的话熙也不免微微发愣。助人发财还能这样的......怪不得和津要勒令杉月赶紧滚蛋了,任谁是父神也不会允许她如此乱来阿。
“咳......”熙也忽而觉得有些尴尬,“那日有仙山我也在场,未能劝阻,是我的不对了。”
和津倒没什么别的情绪,估计是监察仙官发现后及时处理好了,没惹什么大乱子,不然也不会只叫她前来了。
对啊,熙也心头闪过一丝疑惑,这事儿明明是杉月犯的,可为何方才那接引小仙将杉月带到了别处,只让自己只身来此与和津见面,和津又为何要对她提及此事呢。
“无妨,此事错不在你,我叫你来原也不是说这个。”和津仿佛洞悉了她心中所想一般道。
“你既去过有仙山,想必已经见过洞中那座石像了。”
石像?原来和津知道那个石像。
和津绕了一圈这才点入正题,熙也也直言问道,“那个石像,有什么不妥吗?”
“那到没有。”和津答得干脆。
“只是,你既已见过,难道就不好奇那东西的来历?”
说一点不好奇,那是假的,可说是十分好奇非得要弄清原委,那倒也不至于。
熙也沉默不语,片刻之后才问道,“那地界之前我从未听过,后来与我相识的又不过寥寥数人,那石像既是照着我的模样刻的,刻的人也不过是那几个吧。”
“谁说那石像是你呢?”和津淡淡道。
“那石像脚踏火焰,这明明是毕方族的标志,刻得却不是你,而是你母亲一一幼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