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带李晏见识见识我的闺房，并不是骗他。
此前我便说过，相比其他闺秀，我的喜好尤为不同。
我房间陈列的，并不是寻常女儿家的一应精美饰品，反而像男子一样，多是些趣味的小玩意。
李晏与我今夜会在镇国公府过夜，我闺房中事物也无甚好隐瞒，加上我和李晏此前气氛尴尬，我想要转移话题，自然是用心和他介绍。
我在家中并不是住的某一个院落，而是住在湖边小筑当中——此处风景独好，且十分安静，是我五岁时祖父祖母为我特意修建的，很是适合我一个人在此处捣蛋。
子夜和彩云并未跟着我上楼，而是停在楼下交待一应下人做事，我拉着李晏进了屋，房间此前已经被人精心收拾，倒是看起来十分整洁。
我从房中翻出这些年来收集的精妙玩意儿给李晏看，为了安抚他，我连舅舅之前送我的舶来西洋镜都给了李晏把玩。
李晏很是听话，我看出他对我闺房很有兴趣，但却恪守礼仪，一直跟随我左右，不曾随意转悠，也并未东张西望。
我虽然没有和李晏做一对鸳鸯的打算，但也并不是斤斤计较的人，况且我都已经将安王府逛了个遍，礼尚往来，自然也应该让李晏对我的地盘有些了解，因此我介绍了之后，便说：
“不必拘谨，如今我家就是你家，你随便看就行。”
李晏点了点头，我坐在桌边，看着李晏在我房内转悠。
我的小楼并不小，但因为家人宠爱，陆陆续续塞入了不少东西，有些东西我喜欢的，就仔细收在自己知道的地方，更多的还是我不常用的东西，被丫鬟们收在房中的各个地方，连我自己都不知道。
李晏却找出了不少，我一时间有些新奇，颇有些寻宝的意思，便干脆也起来和他一起闲逛。
房中的东西多是珍巧新奇之物，把玩之时我突然想起李晏即将去工部任职，又好奇他和阿爹到底说了什么，此时房中只有我们二人，便也没什么顾忌，直接问他：“说起来，你要去工部这件事，我阿爹有说什么吗？”
李晏闻言停下了手中的动作，道：“你不问，我也准备与你详说的。”
这语气听起来像是要长篇大论。
既然要说正事，自然不能如此随便，我拉着李晏从屋角的藏宝室中走到正堂，将他按在椅子上做好，又倒了杯茶给他，才说：
“洗耳恭听。”
李晏看我一番行云流水，直到我将茶杯放到他手中，他才低低笑了起来，他抿了一口茶，说：“父皇的意思，是让我去工部先做个侍郎，如今已经立春，春耕将近，工部事务繁多，正好是缺人的时候。”
我点头，每年春耕都是大事，春耕节更是延续百年的传统，每年春时，皇帝皇后都会去京外官田亲耕，以示天地重视，祈求一年收成。
一年之计在于春，年节休沐之后，工部需要核对各地农事设施并各个渠道、堤坝等等一系列建筑，最是繁忙。
李晏见我点头，又接着说：“岳父认为，既然父皇给了我这个差事，自然是需要用心做；二舅哥却说，但如今皇子中又只有我一人在朝堂上领了实职，必然是风口浪尖，与其事事争先，倒不如四平八稳，只需要做出一点东西，不需过于优秀。”
这倒是我二哥会说的话。
我觉得二哥说的也有几分道理，但这毕竟是李晏的差事，揣度圣意，到底作为儿子的李晏比我们要了解不少，且如今我已经知道李晏是心中有成算之人，这些事情，自然还是要以他的意见为主，因此我接着问：“那你是怎么想的？”
李晏端起茶杯，轻轻吹开热气，喝了一口之后才放下茶杯，看着我说：“工部尚书卢志和，是我的老师。”
工部尚书竟然是李晏的老师？
我颇有些讶异，据我所知，工部和户部一样，最是对夺嫡之事避之不及，如今工部尚书竟然收了个皇子徒弟？圣上知道此事么？
我知道李晏定然还没说完，因此沉下心听他继续说。
“太和三年，我被皇祖母救下，皇祖母怜我不易，便做主让我在长乐宫中独自学习，特意给我辟了一间书房，其间藏书浩瀚，因为无人限制，我很是沉浸了一番，其中就有卢尚书当年一本名为《工事纪要》的手札。”
太后娘娘的殿中，又为何会有卢尚书的手札？
我只觉得隐隐抓住了什么，结果已经呼之欲出——
卢志和是太后的人！
他人不知，但我身为张家的外孙女，自然知道张家昔日到底是个如何的庞然大物，也知道手握张家遗资的姨祖母手中的藏书到底是如何的瀚如烟海。
其他人或许会笑话李晏被吓破了胆，连太学都不去上，纵使太后昔日如何威严，但到底是终日呆在妇人手下，缺乏大儒教育，成不了大气。
——开我却知道，单是张家的藏书，就抵过太学不知凡几！
永和二年，祖父母和姑姑相继出事，我带着亲人棺椁独自扶灵永东，在永东待了五年；永和三年，李晏出事，被姨祖母接到身边，从此学的是张家古籍，更是有朝中大员的手札翻阅！
太后娘娘，到底是从何时开始布局的？李晏出事……是真的只是皇后下得手么？
我不敢细想。
李晏似是知道了我的反应，他并未再说，而是端起了桌上的茶，显然是等我提问。
我斟酌了一下，问：
“圣上知道这件事么？”
李晏就笑了起来，显然他也知道我已经想到了其中内涵，李晏说：“父皇知道我颇有这些‘奇淫技巧’的天赋，便让卢尚书有空时可以指点指点我。”
也就是说，皇上并不知道李晏此前就已经看过卢尚书的手札了。
我想起成亲前，姨祖母曾说过要把张家交给我的话，心中有了明悟。
不论李晏是否是机缘巧合而在姨祖母膝下，此时他就是姨祖母选中的人。
我想起五年前姨祖母在祖母面前说的话，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姨祖母并不是随意说说，而是在那时就已经下定了决心。
姑姑的事，也许只是推进了姨祖母的进程。
难怪李晏非要娶我，又一遍一遍地向我许诺。我不知道李晏知道了多少，但显然，他今日和我说这些，应当对我所扮演的角色也有觉悟。
我知晓我们两个已经有了默契，因此我接着说：“你去工部，王家定然不会善罢甘休，王文远手掌吏部，又任同平章事，即便你在工部，他若是想动你，多的是方法。”
李晏点头，他接着说：“我是父皇亲子，此番又是父皇亲自下的调令，王文远即便是想动我，也不敢明目张胆为难我，他多半会从我手上的差事下手，只要在天下人面前证明安王不堪大用，我有没有实职，都无法对李昰产生威胁。”
确实如此，在天子眼皮子底下针对李晏，无疑是挑战天子权威，如此一来，倒不如让李晏的差事出问题，事情做不好，即便是有再多理由，朝官也不免会对李晏失望。
我紧皱眉头，想着这事也不是不能解决，但是还没等我将我这边的打算说出来，就听到李晏说：
“兴隆号，婵娟知道么？”
我当然知道。
兴隆号是近几年新兴的商号，不过四年的时间，便从江南发展到了北地，连永东都有所耳闻，近两年更是有了自己的票号，与北燕也做起了生意。
李晏与我说这个，是什么意思？
“兴隆号背后的主人，是子夜幼妹的养父母。”
所以他才说让我有事可以交代子夜！
难怪成亲前，他总能送东西到我手中！
兴隆号竟然是他的人！这么一个涵盖南北的大商号，李晏竟然不动声色地全握手中。
我一时有些失语，李晏却动手从我头上摘下一片刚刚翻箱倒柜时不小心沾上的纸片，他又替我倒了一杯茶，拉起我的手端住茶杯。
茶水隔着茶杯传来的热意拉回了我的思绪，我看了看对门的李晏，他倒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仿佛和我说的不过是些家常闲话。
托他的福，我也冷静了下来，仔细思考这件事的作用。
我微微皱眉，说：“兴隆号涵盖南北，渠道广泛，牵连众多，自然好用；可你在工部，术业专攻，若是王文远在吏治上动手脚，怕是远水解不了近渴。”
我并不是信口开河，工部有别于其他几部，往往牵涉众多，需要的都是实打实的“手艺人”，即便我不曾参与过也知道，工部的事情从来都不是一个人就能做到的事。
这事，我倒是可以帮他解决。
如今我既然明白了太后的打算，且李晏也和我说了兴隆号的事，李晏若是出事，我也没有任何好处，倒也不必藏着掖着了。
我放下手中的茶杯，看着李晏，他的瞳孔中倒映出了此时我认真的样子，我说：
“你如今既然在工部，那倒是巧得很，单家在永东有很多可用之人，都是些学‘杂艺’的杂事人，正好可以帮你，我明日便去信永东，调一批人过来。”
永东老家占地百里，明面上是单家聚集之地，可只有我们单家人才知道，所谓的永东单家，只不过是打着单家旗号的，一堆奇人异士的聚集地罢了。
早在前朝战乱时，我祖父便已经是孑然一人，后面在南征北战中，才遇到了唯一的亲人——他的堂弟、我的叔祖父，单老三。
有姓无名，一个混江湖的游侠。
我叔祖父不知在哪学了一身功夫，我祖父找到叔祖父，是因为彼时我祖父领兵在外，账中抓住了一个偷粮草的小偷——那这个小偷正是我叔祖母。
我叔祖父是得知消息后，赶来救媳妇的。
后来才知道，我叔祖父夫妻二人学了一身本事，却既不愿替尸位素餐的前朝效力，也不愿替这些只管厮杀争天下的枭雄尽忠，反倒是侠义心肠，干些“劫富济贫”的事情，救助一地百姓。
我叔祖父是江湖上自由的鸟儿，我祖父承诺只要此地百姓帮忙，定不会让百姓流离失所，更会请示周王，为此地百姓安居。
叔祖父信了祖父的话，带着百姓里应外合，不过三日功夫，便毫发无伤地拿下了这所小城池。
这所城池，便是永东。
叔祖父夫妻以单家的名义，在此地收揽各地江湖侠士，既有心怀天下的大侠，也有不过为求一隅偏安的奇人异士。
其中有人跟着周军定了天下之后飘然而去，亦有人就在永东安居乐业，从此隐世。
直至今日，那些昔日的江湖豪气已经在风中消散，但也有几门手艺留了下来，永东单家，姓单却不是单，永东的人，是单家人，亦是江湖人。
而我在叔祖母身边五年，永东人口中唤我的“单小姐”，不是上京单家的“单”，而是叔祖父家的“单”。
李晏像是半点都不惊讶，他听我说完话，明明表情没有什么变化，但我却从他眼里看到了如同层层涟漪的春水，笑意从他眼底一点点荡开，最后勾住了他的嘴角，他还有心情打趣我道：
“是我忘了，王妃可是单老将军的孙女。”
他倒是给我油嘴滑舌起来了，我不耐烦打断他，说：“别贫，这事最终还是要看你自己，你心中有数就行。”
李晏就笑着说：“有王妃帮我，晏自然信心百倍。”
……这家伙，倒是会说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