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已经快到七点, 但天边仍翻卷着霞光的余烬。
逐渐深沉的暮色里,身材颀长的人着一身不合季节的风衣,高高的领口将下半张脸都几乎遮住, 手里黑色的塑料袋鼓鼓囊囊, 和主人一起沿着狭窄老旧的台阶一步一步踏上了二层。
楼下树荫三三两两坐着闲聊的大爷大妈,百无聊赖地驱赶着盯牢腿上食量的吸血蚊虫, 朝上打量的目光却并不老眼昏花。
昏黄而闪烁的楼道灯在二楼亮起,习惯于使用劣质灯泡省钱的住户亲眼见证了, 那盏熄灭得很快的灯, 又被奇怪的嗓音重新叫亮。
有老人的眉头皱了起来,茶余饭后,每一个与前一天不相同的事情都会成为谈资。
“哎怎么回事儿啊,你们瞅瞅刚刚那人, 是不是住在204的那小伢子?”对这样敢于冒险租住凶宅的人, 尽管见的次数很少,但大多数人都印象深刻,“我前几天听说这伢子不是不租了?好像东西都搬走了, 怎么今天又回来了?”
“真的?我看看!”有大妈伸长了挂着老赘皮的脖子,朝着二楼的窗户口探头张望了半天,只看到个差不多的影子, 泄气地一下倒回凳子上, “我看你是老糊涂, 连眼都不好使了!”
“你自己看看, 这二楼连灯都没开!”说话的大妈扇子一拍, 狠狠地抹掉了腿上汗毛间吸饱了血, 被打成一滩烂泥的蚊子尸体。
“还看见人, 我看你是见了鬼了!”
“人家水电都给停了!哪来的电开灯!”
被念叨的人两眼一瞪, 连忙朝一边吐了几口口水:“嘿呸呸呸!你听听,你听听这老泼货胡诌什么呢,我看你是不怕死了……”
“晦气晦气!走走走,赶紧回家!”青天白日倒不要紧,一到夜晚乌漆嘛黑,压抑的颜色连带着人的心里也变得多疑惊惶起来。
心虚的人如此,平日里腰杆子挺得老直的人,也迫于家里老伴的威势,不得不拖着几根木头叉成的小矮凳灰溜溜地蹚回了家。
而204,却并未犹如这些人猜想的那样一室寂静。
“……都准备好了?”
说话的人姿势熟练的将嘴里叼着的烟夹在修长的指间,却并没有点燃,齿轮的打火机在空气中一下一下摩擦出带着硫磺气味的火星,在一片黑暗中摇曳。
电话那头的人似乎说了些什么,简短中透露着焦急和犹疑:“真的、真的要这么做吗?我们明明……不是、是你好不容易才……这么多年了……真的一定要这样吗?”
“呵……”黑暗中的人笑了一声,喑哑嘈杂的变声器噪声在电话里显得尤为刺耳,不辨男女。
“这么多年,”祂弹了弹手里的烟,挑挑拣拣,从卫生间的角落里拖出一个铁盆到面前,才接着说,“其实……我本来以为自己忘了他长什么样了。”
“你也看见了,对不对?一样的单纯、懵懂,甚至连那双茶色的小鹿眼都一模一样……”祂眼眸垂了下来,在半明半昧中弯起难以描述的弧度,“我甚至以为,是他回来了。”
祂动作很是仔细,小心地解开了黑色的塑料袋,拎出三个四已经撕掉了包装的玻璃瓶。
“啪!”
“啪!”
“啪!”
然后是此起彼伏,灌着液体的玻璃在房间的各个角落碎裂、迸溅开的清脆响声,空气中,一股辛辣刺激的高浓度酒精气味顿时弥漫开来,在黑暗中,更加突兀。
叼着烟的人丝毫不觉,将瓶子摔碎后蹲在了铁盆边,将塑料袋里厚厚的一沓又一沓纸垒放进了金属盆。
他接着说:“从那之后,我就常常在想,要是他还活着,笑起来会不会也是那样可爱。”
电话那头的人听到了动静,啜泣的声音不绝,似乎哽咽了许久,才抽噎道:“可是你呢,你难……”
“小荷姐!”祂声音陡然沉了下去,神色晦暗不明,成功地止住了对面的话题。
似乎察觉到了自己的严肃,他放轻了音调,慢慢道:“听我的,按计划进行,然后离开这里,找一个没有人认识你的地方,遇上喜欢的人就结婚,生个孩子。”
“如果没有,那也很好。”祂轻笑了一下,“至少,没有牵绊,也不会重蹈覆辙。”
“时间要来不及了,快点吧,”明明是那样呕哑嘲哳的怪声,却是温柔的语调,“至少,让我完美地做完这最后一件事。”
另一侧的人泪流不止,捂着嘴,无声地抽泣,泪水沿着眼尾,浸透了脸颊侧边深深的疤痕,是经年不散的陈伤。
祂挂了电话,在黑暗中沉默地立了一会儿,不知道想到了些什么,突然地笑了一声,轻快爽朗,连夜色中的唇角都是温柔的弧度,但是很快,又被冷硬替代。
祂的动作极快,三两下用工具拧开手机侧边,抽出了其中的一张电话卡,一掰两段,毫不犹豫地丢进了下水道。
重新开机,祂面不改色地删掉了所有通话记录,重新拨通了一个没有备注的陌生号码,然后用压抑、威胁地语气干脆利落地结束对话。
“安宁小区7栋204,给你十分钟。”
挂断电话,祂抬起腕表,看了眼时间。
19:14。
祂不怎么着急,在手机屏幕的拨通界面上敲了三个数字,却只是捏在手里,没有拨通。
“咚咚咚!”
“咚咚咚!”
只有剧烈的敲门声,足见来人的心焦,却没有听见丝毫叫门的声音,可能来人也觉得,这是个不祥之地,不宜出声惊扰。
祂没急着开门,又看了眼时间。
19:22。
早了两分钟。
祂笑了一下,打个电话的时间,足够了。
祂动了下手指,拨通一直在屏幕上显示的三个数字,简短利落的短句在黑暗里显得模糊而又鬼魅,有些诡异的飘忽。
然后是行云流水的一气呵成,锁屏、关机,开窗,将手机从二楼的缝口丢了下去。
祂长长地出了口气,振奋了下精神,从风衣口袋里掏出黑色的口罩带上,一身轻松地走到了门口。
拧开门锁。
“——久等了,欢迎。”
与此同时,也有人将手机调制静音,瞥了眼屏幕上显示的时间。
19:23。
突然。
“嘭!”
似乎有什么东西从楼上掉了下来,发出一声清脆的动静。
二楼的楼道灯亮了又亮,重新陷入了黑暗,纪宁在灌木草丛焦急地抬头张望,却因为黑灯瞎火,连一个人影都看不见。
他抿了抿唇,额上是紧张而焦急渗出的汗雾,细长的指节蜷了又蜷,终究是一狠心握在了一起。
纪宁猫着腰,小心翼翼地不发出一点动静,也避过了不是十分灵敏的感应灯,悄悄地摸上了二楼交界处的楼梯。
因为洁癖,他的嗅觉比一般的感官要敏锐很多,靠在楼道扶手边,纪宁小巧的鼻尖在空气中动了动,沿着流通性不算太好的空间嗅了几下。
他扇了扇面前的空气,秀气的眉头皱到一起,不知道是不是胡思乱想,他总觉得……有股酒味儿?
好像,还有股什么东西被烧焦了的味道。
【不对劲,宁宁你看204大门的角落!】
纪宁猛地朝系统指示的方向看去,紧接着,略深一些的瞳孔剧烈收缩。
斑驳的墙面白黄相接,显然是重新粉刷的痕迹,但不知道是干活的工人太过焦急还是恐惧,门后的角落,那处老旧斑驳的陈年痕迹却被大意地忘记了。
——那是一大块乌黑焦黄,被烟熏火燎后留下,难以磨灭的痕迹。
【不对!204屋内温度不对!警报!警报!】
系统的声音愈发紧张激动,甚至开始唆使纪宁快走。
却已经没了什么意义,就在这短短的几秒里,纪宁安静地注视着204大门角落的缝隙,涌出源源不断的黑色浓烟。
瞬间,浓密的黑烟席卷了狭窄老旧的走道。
然后是一道又一道惊慌恐惧的尖叫声,在原本寂静的黑夜中划破安详。
“失火了!”
“着火了着火了!!”
“是204!!204又着火了!!!”
火势快的不可思议,只不过几息的功夫,整个楼梯从上而下都弥漫着呛人的浓黑色烟雾,令人窒息的气味从口鼻一路灼烧,不依不饶地似乎要将整个人给焚烧殆尽。
大门侧面墙顶是一扇厕所的小窗,很窄,此刻正在源源不断地朝外逸散着浓重到不可思议的黑烟。
楼梯上是衣裳鞋子都没穿好,急匆匆地在砖石台阶上狂奔下楼逃命的住户,一个一个你挤我赶,将狭窄的楼梯堵得水泄不通,甚至有低楼层的住户,直接从窗户口跳了下去。
没有人试图朝204看一眼,也没有人确认这里面是否有活人。
连刚刚上楼的大爷大妈都疲于奔命,陷于沉默。
纪宁被一群人挤到204被烈焰灼烧的滚烫的大门前,被浓重的气味呛烧的几乎喘不过气,尽全力捂着口鼻,然而还是蜷着身子一阵一阵地猛烈咳嗽,几乎要将心肺都挤出来。
【宁宁快走!现在走还来得及!火太大了!!】
纪宁眼眶里全是熏出的泪水,已经被染上了狼狈的黑色灰尘,在雪白的肌肤上蹭开一片,像是冬日里的雪地落了一片碳。
正好,楼道里的人也少了起来,只有三楼,一个年轻男孩,似乎是收拾值钱的东西,没来得及立刻跑,延迟了一两分钟才抱着一堆东西,沿着楼梯匆匆地往下跑。
楼上没了其他人的动静。
纪宁用胳膊捂住口鼻,点了点头:“好。”
三楼的年轻人还有13级台阶就要到二楼,惊慌交错的眼神和纪宁对了个正着。
纪宁没多想,转身的一瞬,耳朵里却无比清晰地传来了一声尖锐而熟悉的——
“救命!!!”
“救命啊!!!”
纪宁抬起的脚,顿在了原地,他睫翼颤了颤,艰难地回过头,盯着204的房门一动不动。
——那是管芦雪的声音。
她还活着!
“快走啊哥们!嗨呦你人傻了!还不赶紧跑!”男人撞了下纪宁的肩膀,匆忙地招呼了一声。
他也听到了管芦雪的叫声,却头也不回地向下跑去。
纪宁顿住了脚步。
那喊叫声就在他耳边。
尖锐刺耳,又充满哀求和生的希望。
她肯定也听到了络绎不绝的脚步声,却没有一声愿意在这扇门前停留。
纪宁忽然心生恍惚,巨大的吵嚷声压着神经,似乎要将他撕裂开来。
“Eve就是无所不能的!!它就是新生的上帝!整个星际的上帝!!”
“Eve它真的能拥有人的思维吗?!要怎么做!”
“又失败了!我就说当时的想法是错误的!根本就不该保存这个废物!”
“我们有了Adam!!它才是至高无上的神!它甚至开始询问友情是什么!!”
“听着!Eve已经彻底落伍了!它除了庞大的星网,没有其他任何、任何一点利用价值!”
他听到争吵、尖叫、哭喊、怨憎……直到清晰的宣判声。
“它必须销毁!”
纪宁头疼欲裂,思维却无比清晰,甚至有种机械的冷静。
“统子,你看到了吗,他的手上有一颗钻石戒指。”纪宁被黑烟呛得难以呼吸,却还是一眼看到了那颗在昏黄灯光中都炫亮璀璨的宝石。
【看到了看到了!祖宗你快走吧!之后想要多少我都给你买!】
【乖,这可不能闹着玩,这是主线剧情,不能使用积分兑换道具的!】
【你就是想救她你也进不去啊!这门锁着你怎么救!!】
【听话啊,快点,快走!】
纪宁苦涩地弯了下嘴角,视线落在顶上的狭窄小窗,声音很轻地说:“其实,是有的。”
【宁宁!!!】
纪宁说了声对不起,屏蔽了系统的声音。
他抬起了手,原本空荡的指节上,因为主人的意念而动,一枚样式奇特的泠白骨戒突兀地出现在细长的指节上,白芒微动。
几乎是同一刻,系统和宿主共享的空间内响起了一道清晰的机械音。
【b级道具泠骨戒,生效中】
纪宁咳嗽了两声,捂着口鼻艰难地呼吸了一口,声音在只有两人的走道里响起:“我听说钻石又叫金刚石,是世界上最坚硬的固体,能割开一切。”
往楼下奔走的男人陡然停住了脚步。
纪宁沉默着看向涌出浓烟的窗口,测量着自己和它的距离,轻声问了一句。
“我能借你的戒指,试试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