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柜的门, 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开了。
纪宁没有把行李箱里的衣服整理挂出来,他根本不可能打开那扇红木门。
望着黑洞洞的柜门,像是一眼看不到边际, 他一瞬间脑子里闪过从前看过的无数恐怖场景,山村老尸、长发蒙面的贞子、裹着腐朽服饰的清朝僵尸……
没有了系统的打气, 纪宁站在原地, 深思飘散,怎么也不敢把眼神仔细落在那扇门上。
但是越害怕,越想去确认那里面有些什么。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屏住呼吸,划开手机屏幕,点下页面上常备的照明软件, 顿时一束光直直照射在地面上。
有了这束光,纪宁吞了口口水, 猫着腰小心翼翼, 勾着一个挂在外面的衣架,表情颇有点壮士断腕、一去不复还的怂怂架势,半眯着眼……蹚了过去。
呜呜呜统子哥你在小黑屋之灵一定要保佑我啊!!!
他眼一闭心一横,衣架一拨拉。
“吱呀——”
那扇门慢慢悠悠地划来开,里面空空荡荡, 只能看得见黄褐色的木料颜色,甚至连一个衣架都没有。
纪宁刚松了一口气, 突然, 像是看见了什么奇怪的东西。
他钻进柜子里, 举着手机手电筒往那一照。
熟悉的蓝色小叮当卡通形象, 胡乱的揉成一团, 可怜巴巴地被塞在角落。
纪宁奇怪地挠了挠头, 伸手进去,想把自己莫名失踪又莫名出现的苦茶子勾出来。
“咦?”
“这是什么?”
他收回手,捻了捻,湿哒哒又有些黏腻,像是什么古怪的液体,还散发着……难以描述的味道。
难道是在柜子角落里,受潮了?
纪宁不知道为什么脸有些发红,想了又想,还是百思不得其解,索性把那一小团布料揉在一起。
算了,反正没人知道。
条件艰苦,洗洗还能穿。
总算是打消了疑虑,心上的大石头搁了下来。
他端起水杯,咕咚咕咚灌了一大口,才缓解周身的干燥。
嗯?
说不上来是什么味道,纪宁咂摸了一下嘴,细细品了下口腔里余留的味道,也不知道是不是才睡醒……
他总觉得,这杯子里的水味道怪怪的。
“咚咚咚!!”
急促的拍门声在走廊上回荡,从远处到近处,显得无比慌乱而又急躁,门板被砸的砰砰作响,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纪宁连忙开门,正对上高清举着手站在门外,作势要拍门,表情是不加掩饰的焦急。
“怎么……”
纪宁刚想问发生了什么,就听面前的高清慌里慌张,气喘吁吁地道。
“不好了,不好了,柳曼她、她不见了!”
“不见了?!!”纪宁张大了嘴巴,被着这话震得头脑发晕。
好好的一个大活人,怎么能说不见就不见了?
剩下的几人虽然也是匆忙从房间赶出来,但根本赶不上高清奔走的速度,纷纷自远处围拢过来,聚在纪宁门前。
裴容眉眼深深皱在一起,不知道在思索些什么,而最后才现身的向言,刚刚带上门就听见这句话,眉宇间的锋利一下表露无遗。
他猛一拍红木栏杆,发出沉闷的回响:“什么叫不见了!”
“屋里、我刚刚想进去看一眼,就发现她人不见了!”高清手腕上还胡乱地缠着断成几截的麻绳,递到众人眼皮子底下。
“还有这个,她不知道怎么弄的,把绳子给解开了!”
裴容接过绳子,摸了摸整齐的断裂口,眼中闪过锐利:“截断口没有毛躁的痕迹,是利器割断的。”
向言怒气冲冲:“艹!”
“这女人什么时候……明明屋里和送上去的东西都检查了!”
黎婉清着急忙慌,顶着蓬乱的长发,听见他们这样说,张了张嘴,像是想到了什么,捂着胸口踉跄了一步,显然是又惊慌又不敢相信。
高清冲过来,一把死死攥住黎婉清的胳膊,用力摇晃着:“是不是你!一定是你把她放走了!”
黎婉清痛的直吸凉气,却拉不开高清的手,只能在混乱中勉强挤出声音:“不,我、我没有!”
“你松手……”
吵嚷的声音在二层像是煮滚了的沸水,在一片安静中显得混乱嘈杂。
向言忍无可忍:“够了!闹什么!”
纪宁在一片混乱中,理了理思绪,他不觉得是黎婉清。
站在好友的角度,她想救柳曼,这很正常,但是肯定不会把人放到外头这样的冰天雪地、连个活物都见不到的环境里。
黎婉清不可能让好友去送死。
而柳曼的想法就更是捉摸不透,她确实是凶手不假,可退一万步,依法律而言,她不一定会被判死刑。
而且上午,她显露出的态度非常自然,甚至称得上平和,丝毫没有反抗的迹象。
到底是什么原因让她突然改变主意,在这样危险的暴雪环境里竟然还要逃走。
又或者……是她的演技太好,骗过了所有人?
他越想越乱,忍不住望向飘落了两三天也未曾停歇的大雪,喃喃自语。
“这么大的雪,她能去哪……”
是啊,这样大的雪,连消防车和警车都寸步难行,柳曼一个纤弱的女孩子……纪宁下意识不敢去想。
“还愣着干什么,赶紧去找!”
“艹!这女人胆子真他妈的大!不怕在外面死的连渣子都不剩!”
向言低骂了一句,却丝毫没有慢下动作,其他人在他的呵斥下,也立刻冲回自己房间裹上厚厚的羽绒外套。
几个人裹得像是冬眠的熊,从头到脚武装的严严实实,裴容带上了便携铲子和手电筒。
已经五点,虽然此刻在雪光照映下显得光亮如白昼,可马上,只要须臾……
阴云覆盖下,天地之间除了一片漆黑,再也不会有别的色彩。
纪宁裹着厚厚的大毛外套,头上顶了暗红色的毛线帽,手上戴着可爱的猫猫头手套,整个人像是憨态可掬的大熊猫,敦敦实实的。
房间里的热气哈的他两颊像是晕了酒气,显得绯红无比,整个人都像是煮沸了的开水,咕咚咕咚向外冒着热气。
因为穿的太多,整个人举手投足透露着艰难,每一步都鼓鼓囊囊,让人看了忍不住想上去捏一把或是轻轻捣那么一下。
向言皱着眉毛,怎么看还是觉得不对劲,趁着大门没看,把绕在自己脖子上的厚实围巾两三下解了下来,凶巴巴地一把裹紧一脸懵懂的人。
“就穿这么点,也不知道戴围巾。”
纪宁:?
你睁大眼睛好好看看,我这都要圆成一个球了。
要是再多穿两件衣服,放在雪地里不用走,往地上一滚就能自动前进了。
可落在向言眼里,怎么看,都觉得这个小身板太过单薄,这娇娇嫩嫩的一寸寸,哪里扛得住外面冰天雪地,寒风侵袭?
别再把人给冻坏了。
想了想还是皱着眉:“要不你还是留家里,这外面这么冷。”
纪宁被裹得只留一双滴溜溜转的小鹿眼,明显显出不赞同,张了张嘴,因为捂在布料下,声音显得不那么真实。
“才不要,我要和你们一起去!”
开玩笑,连几个女生都不嫌冷不怕挨冻,他一个男孩子怎么能在这种紧要关头退缩?!
人命关天哎,就算柳曼做了错事,也应该由法律来审判。
这是纪宁进入的第一个游戏,显然他还保留着简单,甚至可以称得上有点愚蠢的想法。
他没有把柳曼或其他人看做简单的npc或是数据,而是活生生的人。
他怎么能对一个朋友,还是一起待了这么久,很有可能遭遇危险的朋友无动于衷?!
这也太冷血了。
纪宁摇了摇头,更加坚定:“我要去!”
“你……”
向言说不过他,气的狠狠在人毛茸茸的发顶上揉了一把,彻底把蓬松柔软的小栗毛给搞得一团糟。
裴容淡淡瞥了一眼,一把打落那只不老实的手,把唯一的一只铁锹塞进了向言手里。
向言刚想发火,却又被裴容给岔开了话题。
“宁宁一个人留下太危险。”
这样一说,向言倒是被提醒了,握紧了手里的铁锹朝地上一铲,眉头一拧,想了想还是改口。
“算了,还是带在身边放心。”
……
短短几分钟。
几个人在大厅聚齐,都围得结结实实,脚下是厚绒的雪地靴子,手上拿着工具,整装待发。
这个山庄是私人所有,加上处在山巅,上下都只有一条简单的小路,所有人上来时都是靠专人指引。
向言和裴容交换思路,勉强凑齐来时的方向。
只开了一丝门缝,吹进来的风像是咬人的猛虎和豺狼,嘶吼着扑向露在外的皮肤,像是刀割一般生疼。
纪宁还没出门就被一股风冻得一抖。
“大家小心,一定不要走散了,火把拿好,沿途就用这些旗子做标记!”
裴容是个实干派,利索地用仓库的木枝和布料浇上油,裹了火把,为了防止在大雪里迷失方向,又找了从前活动留下来的彩旗,只要在沿途系上石头绑在原地,就可以成为一个显眼的指向标。
“牵着我!”
向言回头,一双狭长的眸子里是从未有过的认真,灼热的视线像是正在燃烧的火焰。
在这样的时刻,哪里还有什么别的念头。
他一手举着火把,另一只手像是结实的镣铐,禁锢着纪宁的一只手揣在兜里,牵着人朝着漫天风雪里踏去。
高高低低的人影逐渐远去,消弭于纷纷扬扬飘散的雪花之中,越走越远,像是一个个水墨画上的渲染点墨。
而本应该渺无人影的山庄,一道熟悉的人影,哆嗦着打开仓库破烂透风的大门,在漫山寒雪中裹紧了衣裳,朝着所有小黑点移动的反方向深深地望了一眼,收回目光——远行越远。
……
“呼——呼——”
因为屋内的热源,靠近屋子的积雪算不上深,然而只是再远几步路,厚厚的积雪像是混凝土和纯白的凝胶,就几乎抵到了大腿根,裹得人一步也动不了。
所有人累的气喘吁吁,人像是沉在冰火两重天中。
低着头弯着腰,火把上的赤色随着狂风一时旺盛一时扑灭,像是神鬼小说中的妖异焰火。
每个人面上顶着嘶吼的猛兽呼啸,脸上的每一寸肌肉都冻得僵硬无比,像是用力一碰就会碎裂开,抖落到雪海中。
豆大的汗珠刚滚下就在空气中凝结成了透明晶莹的冰珠,随着轻轻一碰散到无垠的大雪中。
不见踪影。
“呼——呼哧——”
“怎、怎么办?”高清上气不接下气,声音在寂寥的天地里却显得空旷渗人。
不知道踩到了什么,又或者是抬脚时脱力,脚一扭,整个人直直埋进了雪堆里。
“高清——”
黎婉清就在高清身后,纪宁和向言在最后压阵,她这样一喊,整个队伍慢吞吞的行动顿时更打乱了几分。
裴容听到呼声,迎着风雪,在队首,从手里艰难地分出一杆旗帜,蹲下身子在地上摸索,从腰上解下一卷麻绳紧紧地捆在雪地里隐约透出棱角的石头上。
整个人像是农耕时代开荒或是深冬捕鱼的猎户,举起手上的旗帜,捏着长长的木杆,铆足了浑身的劲,朝着看不清的白茫茫中——
狠狠地扎了下去。
“停——”
裴容的声音像是在刻意压制,远处天地之间仿佛轰隆隆发生了巨响,连脚下的白色颗粒都随着颤抖起来。
“艹!”
纪宁本来就像是在蹚雪,随着地面的震颤更是一阵不稳,向言眼疾手快,一把把圆滚滚的毛团子捞进怀里。
纪宁本就围着围巾,这下几乎像是只胖乎乎的萝卜,被从雪地里薅起来,死死埋在大毛外套里。
“松、松开……点!”
一口气喘不上来,纪宁扑腾着胳膊,拍打着铁臂一样的手腕,让人把自己松开。
还没喘上气,又被一把捂住。
“嘘——”
向言神色紧张,示意人噤声。
纪宁不明所以,却觉得飘落的雪陡然间更多了威压,远处更是像夏天雷暴时节,闷闷地发出低声轰鸣。
他抬眸,只看见向言干净利落的下颌线和高挺的鼻梁,上方的人和不远处的裴容对视了一眼,两个人的脸色都显得有些难看。
“是雪崩——”
裴容顺手把埋在雪里的高清捞出来,一双长腿在雪地里蹚开两道深深的沟壑。
几个人又重新围拢在一起。
向言抬起空着的胳膊,拨开搭在手腕上的外套衣袖,露出机械表的金属光泽。
“七点了。”
裴容和向言看着还好,但是剩下的三人都是腿脚发软,累的连换气都更加急促,他们一行人已经在这样鹅毛大雪中艰难地寻找了两个小时,带出来的三个火把,燃料也几乎都烧地一干二净。
手电筒虽然有光,但在这样深沉的黑夜里,显得过于渺小。
时间和体力都消耗殆尽,却毫无所获。
“艹,这女人有三头六臂吗,真TM能跑!”
向言摔下衣袖,狠狠地咒骂了一句,声音却压得很低。
纪宁几乎是坐在了雪堆里,两条腿像是灌了水泥和铅灰,连抬起一寸的高度都做不到。
他冻得耳朵尖儿像是冰棱,却泛着异样的红,白嫩的两颊彻底没了一丝血色,甚至因为风霜的刻划在脸上留下一道道斑驳,长长的眼睫上挂满了飞花,随着动作上下振翅,像是下日里飞舞的白色蝴蝶。
纪宁一只胳膊被向言拽着,却浑身乏力,蹲在雪地里上气不接下气。
不应该啊,按理说他们装备精良,每个人搀扶着前进,速度已经非常快了。
柳曼一个人,在这样黑的情况下,又不熟悉路况,怎么可能走的比他们还快?
裴容摇了摇头,神色严肃。
“不能再走了,前面是雪崩,我们得赶紧回去,不然……”
裴容的意思再明显不过,如果不能在雪崩冲击前回到山庄,所有人都会被埋葬在万里冰封中,成为雪原的无名枯骨。
“可是、可是曼曼她……”黎婉清的声音断断续续,只有呵出的白气显示着活人的气息。
高清一把甩开黎婉清搀扶的手,想狠狠怼回去,却又怕高声惊动积雪,只好压抑着怒火朝天。
“反正她就是个杀人犯,我们找到现在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要去你自己去!”
一句话堵住了黎婉清。
她虽然不服气,可也不能自私地让所有人陪她送死。
何况,她自己也不想死。
“走!”
“不能再等了!”
“掉头!”
向言低声指挥,率先动作。
他右手一发力,本来想把雪堆里的纪宁拽上来,谁想手下的人软的像根面条,软趴趴瘫在雪地里。
“哎……”
纪宁眼前一晃,已经双脚悬空。
他本来想撑住,可还没来得及找到平衡,身侧的人突然蹲在雪堆里,双手拖住两瓣,向上一捞,把人稳稳妥妥背在了背上。
“我背你。”
“头低下来,别吹伤脸。”
向言像是察觉不到背上的重量,一边在雪地前行,一边提醒背上的人挡好脸。
大步前进的样子,仿佛背负着的不是一个成年男性,而是轻飘飘的一张纸。
“放我下来吧,我太重了,自己能走的。”纪宁附在向言耳边,声音从打着寒颤的牙关挤了出来。
一张口,风雪飘进了嗓子眼,呛得纪宁狠狠咳嗽了几声,在空荡的万里冰封中愈发清晰。
“别说话了。”
向言拍了拍手下的柔软,让人赶紧合上嘴巴。
“重什么重,像个小猫崽似的。”
向言掂了掂后背,凌厉的线条在风雪中更像是刀凿斧刻,声音却带着笑意和不正经。
“乖乖待好。”
纪宁眼睛有点胀,应该是被风雪吹得睁不开眼,酸酸的有些发热,唇角却不知怎么的,一点点向上弯起。
他忍不住靠近那透着温度和汗气的后颈,向来洁癖,此时却莫名的下意识,慢慢地、将脸一寸一寸埋到那处令人安心的地方。
雪地里,弯腰匍匐前进的人影掩饰了垂下的眸子,和暗中狠狠掐进手心的小动作。
来时裴容绑定的旗杆已经有不少被吹得东倒西歪,有些甚至已经被埋在了雪地里,但是也有些屹立不倒。
裴容方向感好,在最前方高高举起手电筒,一道在雪地里不断摇曳的明亮,成为了指引众人回家的灯塔。
回来的路程显得更加艰难,寒冷和黑暗都让人更迷茫无措,所有人几乎都精疲力尽,只是偶尔发出的声音为彼此鼓舞、继续前行。
没有人再去看时间,像是从傍晚走到天明,在黑暗中摸索了一个世纪,终于,眼中再次映上了通明的灯火。
在每个人心中,摇曳的滚烫。
那是对生命,对存活的炽热渴望。
“快!快点进屋!”
……
劫后余生一般冲到大厅,向言放下纪宁,摸了摸他冻得像是冰块一般的脸颊,把人搂到壁炉边,匆匆拖了一个抱枕垫在他身下。
来不及坐下休息,又去把壁炉里的火升了起来,直到熟悉的爆裂和树枝燃烧的噼啪声再次回荡在大厅。
所有人面上都带着掩饰不住的疲惫。
两个女生一进屋就瘫倒在沙发上,屋里开了空调,却依然冷,那种飘渺的热气显然没有实打实的火焰更有温度。
又强撑起身体,拖着僵硬的躯体蹲坐在燃烧的壁炉边。
因为冻得太久四肢却僵硬的不能屈伸,只能像失去双手的残疾人,牙齿叼下冻成冰疙瘩的手套,将完全失去知觉的两手伸出来,抵在火堆前慢慢感知着炙热的温度。
向言摘下手套,两手在火焰尖上温度制高点烤了烤,伸进上衣下摆,在自己的小腹试了试温度。
“好了,马上就不冷了。”
他确定了两手恢复常温,才蹲在纪宁面前,替人慢慢解开手上冰冷的束缚,把纪宁冻得僵直的两只小手紧紧握在手里,带向了刚试过的位置。
没有任何衣物隔着,向言等同于把一块冰揣进了怀里,用身体的温度去融化坚冰。
裴容默不作声看着两人,敛下眸子,也没有去壁炉前回温,而是直接转身去厨房。
很快。
“咝——咝——咝——”
热水壶尖锐的沸腾声响起,裴容端着一个透明玻璃杯出来,却没有冒着热气,看起来不像是刚刚滚沸的开水。
“喝点温水,暖暖身子。”
裴容把玻璃杯递给纪宁,眼前人低着头,不时吸一下鼻子,冻得耳垂红红,两颊因为炙烤,红扑扑像是初升的朝阳。
加上暗红的围巾和毛线帽,整个人像是纯净透亮的雪人。
雪人抖了抖身上的冰碴子,从舒适的温柔乡抽回手,有些好奇:“哪里来的温水?”
纪宁听见了水开的声音,就算裴容体温再低,也不能单凭手上的温度就把一百度的开水降成适宜的温水吧。
“水太烫,你喝下会灼伤咽喉。”裴容解释,“我加了几颗冰块。”
纪宁看向裴容的眼神不免带上些奇异,这个人的心真是特别细,总能想到别人注意不到的地方。
他伸手去接,被裴容指尖的温度冰的一哆嗦。
“裴容,你快点坐下烤烤吧,别冻坏了。”纪宁担忧道,连忙拽了拽站着的人的袖口,又转身从沙发上够了两个抱枕。
一个递给裴容。
另一个亲手铺在向言的身后:“给,你也快坐下。”
向言满意地揉了揉暗红的毛线帽,整个人才卸了力向后一坐,带起沉重的风。
显然,今天的这趟探险对他,也算不上轻松。
两个男人坐在垫子上,眼神却或远或近落在张开五指,乐呵呵正反温暖着双手的小雪人身上。
炙热和跳跃的赤色焰火在纪宁眼眸中跳跃,像是夏日里绚烂的烟火。
纪宁其实有些怕这两个男人的。
向言从一开始对他的态度就很不友善,总是带着蔑视嘲讽的意味,像是逗弄什么小猫小狗,心思来了就勾勾下巴惹上一惹。
而裴容就更是不用说,虽然性格本身就是无比冷淡,但做游戏更加显示出对他的防备与远离。
尤其是这两个人都或多或少,明里暗里欺负或挤兑过他,以至于在今天这次外出历险之前,纪宁表面上不显,其实是抗拒他们的靠近和接触。
不过……现在情况可能发生了变化。
偶尔的逗弄可能是恶趣味,刻意的远离或者是洁癖作祟,但是这两个人带领着他们这几个拖后腿的人,在大雪里,始终不离不弃。
背他回来,体贴地为所有人点燃壁炉,帮他暖手,甚至细节到水的温度……
从生下来就是孤儿的纪宁,不禁两眼酸涩,一阵热意涌上眼眶。
真的是!
绝对的!!
大好人!!!
呜呜呜可惜,不能让统子哥了解这些npc的高风亮节、温暖体贴,等他熬过这几天,离开游戏,一定给这几个npc专门写上几页赞美稿,昼夜不停、循环播报。
温度一点一点回升。
大厅里的人原本裹着的厚衣服,沾了雪被高温融化,变得湿漉漉的,泛着冷意,还沉重的压在每个人身上。
纪宁扯了扯黏在脖子的湿润,眉头皱了皱。
向言注意到他的不适,站起身,环视着地上东倒西歪的几个人。
“天不早了,大家都回房洗个热水澡,早点休息。”
“柳曼的事情,明天再说。”
三言两语,决定了接下来所有人的行动。
温暖的热水洗刷一身的疲惫,纪宁只披着浴袍,浑身上下打了厚厚的身体乳。
手腕和脚腕,在冻过之后回温,从未遭过罪的娇嫩先是发痒,现在是一阵阵隐约地发着痛意。
纪宁伸手碰了碰,又痛地缩回手,在这些地方添了一层冻伤膏。
房间里安静的不真实,他查看了下禁言时间,算了算,系统得要半夜12点左右才能从小黑屋放出来。
身心俱疲,但下午,纪宁睡了不短的时间,虽然累,精神上却有些亢奋,没有一丝睡意。
【解除直播间屏蔽】
没有系统陪聊,纪宁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突然想到被自己屏蔽的直播间,摸索了下界面,终于找到开放弹幕发言的地方。
【呜呜呜老婆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咱们已经隔了三个秋天了!!】
【漂亮老婆你好心狠!】
【哎呦,主播竟然还活着?不错啊!】
【宁宁老婆怎么手腕脚腕这么红?!发生什么付费观众不能看的情节了嘻嘻】
【wokk绑绑play!牛子一气呵成地立正敬礼!】
【啧啧啧,正经人谁信啊~~~】
【首先我要说明,我没有招惹你们任何人,只是,这样的直播真的不会肾虚吗】
……
弹幕上花里胡哨,说的什么都有。
“不是啦,这个不是你们想的那样……”纪宁忍不住打断弹幕逐渐歪曲、涩涩的走向,努力拯救自己直播间的话题。
纪宁叹了口气,把今天柳曼逃跑和大雪历险的事一五一十告诉直播间的观众。
【主播是在开玩笑吗?竟然说的我都要相信了……】
【冒昧问下这确定是暴雪副本而不是什么山庄度假日吗???】
【我XXX你XXNPCXXXX】
……
纪宁没想到,自己的话竟然起了反作用,让所有直播间的人更加不相信腿上伤的由来。
直播间不能透露副本细节,但是从观众弹幕的语气,似乎他在游戏遇到的故事发展和人物细节都和其他游戏参与者不太……一样?
无效沟通了一圈,直播间的人越听他说细节,越是觉得他在编谎话。
“是啊,确实是背我回来的,还给我围了围巾。”
【确定是围围巾,不是直接勒死?】
【是不是背到大雪里直接活埋?或者干脆冻死?】
“哎呀不是,有个npc还给我倒了水,特意加了冰块呢!”
【倒水?不是用开水把你烫煮了?】
【什么?特意加了毒药?听到了,明白!】
“什么呀!”
“我跟你们说正经的呢,就会一个劲捣乱。”纪宁不满地撅起嘴,小小地哼了一声。
他算是看明白了,这些人就是越解释越来劲,给根杆子就往上爬。
“好了好了,不跟你们说了,我睡了!”
纪宁这次倒没屏蔽直播间,就是进行了静音。
满意地享受柔软、舒适、温暖的被窝,纪宁像是没有骨头一点点滑进了被窝,蒙起被子把自己裹得像个蚕宝宝。
困意上袭,纪宁挠了挠手腕,顿时又被痛意刺激清醒了几分,身体的疲倦和冻伤皮肤的痛痒反复刺激着神经,让他睡得一点也不踏实。
“好痒……”
“嘶……疼……”
迷迷糊糊地低喃,只有刚刚被解禁的系统听见。
系统格式化的电子音,竟然能听出那股心疼和气愤。
【我就被关了半天,你怎么受了这么严重的伤?!!】
“嗯?”纪宁揉了揉眼,像是幽魂,“……统子哥你回来啦?”
【不行,我用打赏给你兑换了特级药膏,你赶紧起来抹上!】
系统麻利地清算后台账户,积分兑换,调取商城产品,一气呵成。
一款没有丝毫logo的药膏管凭空出现在了纪宁的枕边,系统像是催命符、祥林嫂附体了似的在他脑海里不断重复强调。
直到把睡眼惺忪的人吵到更清醒,晃晃悠悠地坐起身,捏着那管药膏往痛痒的地方抹去。
【仔细点!多抹点!】
【积分有的是!咱们用完了再兑,别心疼!】
系统一边壕无人性,一边小心叮嘱,就怕人漏掉哪里边边角角。
只能说不愧是系统商城的产品,纪宁迷迷糊糊涂上了脚腕,很快就察觉到了这管药膏的不同凡响。
原本表面有些刺痛的地方顿时被清亮覆盖,逐渐缓解肿胀。
而且不像他自己的冻伤膏,只是抹上之后的片刻有效,纪宁打起精神,给每一处不适的皮肤都搽上药膏。
摸完最后的右侧手腕,最开始涂抹的脚腕,就已经完全没有冻伤过的痕迹了。
手上沾了些黏腻的药膏,纪宁怕沾到被子上,起身去洗手间。
想起今天其他人也在大雪和寒风中冻了这么久,一冷一热,身上应该也长了不少冻疮,他小声问系统。
“统子哥,这个药膏可以给他们用吗?”
系统对这些拐带自家乖乖宿主,害得宝贝宁宁冻伤的npc才没有好感,阴阳怪气地回复。
【你倒真是好人,一天天就会心疼别人】
【可惜了,商城产品无法在npc角色身上奏效】
【啧啧啧,你……】
系统还没有说完,突然发出了一声尖锐的警告。
【小心————】
纪宁刚擦完手,转身出洗手间。
一转身,对上了一双冰冷的双眸,伸手抵在玻璃门板,另一只手死死捂住纪宁的嘴巴,将人牢牢困在一方极其狭窄的空间内。
纪宁根本发不出丝毫声音,全身的毛孔全然展开,忍不住战栗,如果不是眼前的人巨大的手劲拖住,以他瘫软的双腿,一定早就克制不住跪坐在地上了。
那个人,眉眼锋利,鼻梁高挺,长相优越,只是皮肤尤其的白,白的简直像是电视里的吊死鬼,惨白泛着幽幽的光。
浑身气质冰冷,戾气十足,配上惨白的肤色,像是地狱里爬出来的索命无常。
纪宁想要尖叫,心脏猛烈地跳动,嗓子眼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挤出无力的“呜呜”声,从眼神流露出哀求与恐惧。
他感觉到自己脸颊两侧的软肉像是可以被随意揉捏的面团,往里按到一个不可思议的程度,手指按压的地方如有千斤,一阵暗暗发疼,舌头在口腔里丝毫没有动弹的空间,隐隐发着酸意。
不受控制流出更多涎液。
纪宁忍不住呜咽,哀求捂住他口鼻,不知是人是鬼的眼前的祂,不要伤害他。
恐惧却来自于,眼前的这副陌生面孔……在山庄,从未出现过。
不、不对。
眼前的男人气质像是僵直的尸体,面孔一片死寂,看不出任何鲜活的痕迹,但是五官却隐隐让纪宁觉得莫名的熟悉。
就好像……在哪儿见过似的。
他忍不住向统子哥求助,可是,一旦进入剧情发展,系统就会进入不能干涉状态,就算能发言也是完全和游戏无关的内容。
【别想了】
【专心解决眼前的npc】
系统心里捏了一把汗,这个npc可不是善茬。
“……你居然醒着?”
森森寒意从身后擦着耳后,祂的声音里带着出乎意料,让这个充满死气的身后人沾染上了些活人的感情波动。
“居然被你发现了……”冰冷的指尖在脸上研磨,低低的声音阴森幽沉,像是在犹疑着什么。
“你说,我该拿你怎么办?”
纪宁惊恐地摇了摇头,被捂住嘴只能发出些许破碎的音节。
看祂熟练的动作,肯定不是第一次潜进自己的房间,只是没想到今天半夜他被系统叫醒涂药,就这样面对面地直接碰上了!
纪宁想告诉他,自己不会喊叫,能不能放过他。
在冰冷的掌心禁锢下张开嘴,舌根好不容易转动了几寸,有些液体却比声音更快地流了出来。
“啧……”
祂似乎是感受到了不对劲,竟然发出了一道嘲讽的气音。
“瞧瞧,多可怜啊。”
像是彻底了解到纪宁的胆小怯弱,祂松了松巨大的手劲,让纪宁终于得以喘息,冰寒的声音在两眼泛着水汽的人耳边响起。
纪宁明显感受到后腰处被什么尖锐的东西抵住,顿时身体一僵。
是凶器。
也许隔着布料或是什么别的东西,钝钝的倒不觉得痛,只是刀斧悬颈的威胁下总会让人更加惴惴。
“怎么,才四年过去……”祂凶器抵在纪宁身后,不紧不慢地把手抽回去,在老实的小鹌鹑衣领上,慢条斯理地抹了又抹,戏弄的语气里,透出巨大的信息量。
“就不记得我了?”
四年?
这是一个非常暧昧、关键的节点,有很多未解之谜和其他人支吾不肯言明的事情,就藏在这个时间。
纪宁听出他语气里的讽刺和淡淡的恨意,刚提起的勇气一下子哽在了喉咙。
如水的记忆曾经被灌输进大脑,在这样的时刻,突然迸发出来。
“……他要是答应我就好了。”
“……希望今天能成功!”
“……怎么、怎么会这样!!!”
刹那间,像是醍醐灌顶、茅塞顿开。
屋子里的空调像是不在运作一般,屋里的空气像是结了冰,和屋外的寒气汇聚在一起。
和打心里升腾起的阴森比起来,身后的凶器都显得没有那么可怕。
他浑身不受控制,打了个冷战,几乎要失声叫出来。
“你、你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