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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年的错过与没错过(5、6、7、8、9…(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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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大嫂一早上班就在单位挂电话到生产大队的卫生所,把我已到县城的消息让人转告给了母亲。这样暂时平息了乡下母亲的怒火怨气和解脱了二哥的担惊受怕。

侄子刚上初中,大哥的要求开始严厉起来,他有做不完的作业和背不完的功课,没有过多时间与我交流,我也不能让他分心影响学习。但对我的重返,他表示理解,还安慰我,不要着急,等他爸回来想办法。

晚上,大哥出差回来了,他有点醉意,看了我一眼没理睬。大嫂赶紧接过他手上的提包,扶着他走进卧室,我随后就听到了大哥在发火:“他来干什么啦?花费了那么大代价供他读书学习,还到处托关系找门路,尽量选择好的学校让他就读,最后混成什么样啦?啊!我容易吗?真是个不争气的家伙!”大嫂关上了房门,隐约听到她在劝慰着大哥,大嫂能猜到我再返县城的目的。

大哥再正式和我谈话是一周之后。此之前,我尽量少言语,主要是勤快做好家务,拖地、洗碗、晾衣、看书……

一天晚饭后,大哥让大嫂收拾碗筷,叫我跟着他出去走走。街上已是华灯初上,霓虹闪烁,一个接一个的临街商店摆满了玲琅满目的各色商品,吸引着大人小孩驻足停留,年轻人都穿着漂亮时髦的衣裳,三三两两逗打嬉闹,路边的小商小贩用高亢而悠长的吆喝声介绍着自己的贩卖特色,空气中不时飘来水煮玉米和炉烤红薯的香味,令人垂涎欲滴。自行车的铃声不断掠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它和道路中间的汽车鸣笛声,以及道路两旁行人的欢声笑语合奏着县城小夜曲。这就是县城与乡下截然不同的生活气息与活力。

我随大哥拐进一条稍显安静的小巷,他点燃一支香烟,长长地吸了一口,沉默了一会后,问我:“你是什么打算?”

随风飘过来的香烟味预示着这应该是一次心平气和的谈话,我小声回答说:“我想去当兵或者是参加工作。”

“当兵不可能,你眼睛近视你不知道啊?我哪有门路关系让你去当兵!书没读好,倒还把眼睛搞成这个样子了,算了,我不想和你提这些事。我跟你讲,不是你大姐说你可怜巴巴,一个人走了半夜的路才摸到这里,我还真是不太想管你了,你要真有这志气,以后做事就勤奋努力一点,我不要你给我争光,你给自己争点气,行吧?”

我没脸也没资格在大哥面前立下什么雄心壮志,更不敢再提出过分的前提条件或要求。大哥猛抽了几口烟后,把烟头丢在地上用脚使劲碾了碾,语气稍缓了一点,接着说:“过两天去通镇吧,那里有家中药厂,我托人说好了,你去那儿上班。”

“嗯”,我跟在大哥后面,心想总算可以有事做了,这一趟辛苦跋涉到县城是值得的。至于通镇离县城有多远,在哪个方位,我没多想,因为对于我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年龄段来说,这已经是最好的安排了,我没有任何资本挑肥拣瘦。

两天后,大哥下班回家告诉我,明天早上要带我去通镇中药厂报到上班,然后他从床底下拖出一个用于器械外包装的木头箱子,腾出里面的杂物,让我装行李。那个年代,皮质或布艺的旅行箱不多见,何况大哥家又不富裕,他也基本上不出远差,家里没有专用的行李箱。这个木箱是大哥从单位拿回家自己装东西用的,上面还装配了小锁头。

木箱子不大,塞进我的几件换洗衣物,加上铺盖用的床单被套和几本书籍,基本上就装满了。大哥又拿出两床棉絮捆扎好,再用一个网兜把瓷碗、茶缸、洗漱等用品一并打包系好。我自己的和大哥给我的,都在眼前了。我突然有些伤感,跟着他们生活了七八年,我对这里已有了家的感觉,可现实是,我只是他们的弟弟,而非子女,我终究只能是这个家的过客,无法长久驻留。此时,我像学艺期满的学徒,收拾好自己的东西,要离开这里独自出去闯荡江湖了,今后是生是灭只能靠自己。我偷偷看过武侠小说,初出江湖的“二货”一般都会被“江湖”揍得鼻青脸肿,所以我为有了工作而庆幸的同时,心里又担心能否顺利踏入“江湖”。

大嫂应该早些得到了消息,她下班后特意去菜市场买了一条胖头鱼和一点其他小菜。等大嫂做好饭菜,侄子勇娃也放学回家了,我们四人各占一方围桌吃饭,大嫂拿出两只酒盅,为大哥和自己分别倒了一盅酒。

大哥抿了两大口酒后,先是训斥了侄儿勇娃读书还不够用心刻苦,然后盯着我说:“让你再继续读书,我有心无力了,勇娃上初中后,我的经济压力越来越大。你是农村户口,没有待业之说,与我工作有关联的也就两家药厂,进县城的国营药厂你够不上条件,通镇中药厂虽然是乡镇集体单位,但进去也不容易!你看,人家往常总会不时拎点米啊油啊鱼啊,大老远地送到我们家来,现在,我为你上班的事情找了人家帮忙,那以后人家还会再拎东西送我们家吗?人不求人一般高,求人你就低了一等。你要是考上学了,我求他?他送我东西,都要看我脸色!”

眼看大哥脸色有些涨红,大嫂马上接过了话头:“算了算了,说这些干什么,老幺啊,明天到单位了要听领导的话,人家说啥就啥,老实人不吃亏,有什么急事,就打电话到单位找你大哥或是我,来来,吃吃吃!”

这顿饭为我连夜步行至县城的目的画上句号。我感动大哥虽然经济能力有限,却也考虑过我继续读书的可能性,我不敢告诉他,我对读书考学已彻底死心了。首先是我情绪不稳,善感多虑,不及同龄人单纯,常常想着乡下年迈的母亲还在辛苦劳作,城里的大哥大嫂在为我的学习生活节衣缩食,我没有把这些当作上进的动力和激情,而是作为了精神上的压力和负担;其次自卑攀比,从老师为我做了一条裤子开始,我的自卑心理一直在延续,与城里的孩子相比,我胆怯心虚、畏手畏脚,我没有发自内心的开心快乐,我的笑容始终是僵硬和机械的。

我对读书无望,并不意味着我由此沉沦无所追求,我也不是看不起农村,毕竟幼年时期是在那里度过,还没有到“数典忘祖”的田地。从内心来说,我是把农村作为了自己最后的唯一退路,但在这之前,我有必要尝试一下留在城镇的可能性,我的固执坚持与大哥大嫂的宽容大度,有可能改变我今后的命运,这就是我当时一路风尘溜回县城的理由。

我前面向大哥所提的参军入伍,是我想到的另一条备选途径。虽然当时的退伍政策是哪儿来的回哪儿去,农村户口退伍一般只能回到农村,商品粮户口退伍才安排工作。即便如此,谁又能认定我在部队就不能做出一番成绩呢?因为当时我没有更多的退路,我的选择必将是我义无反顾并坚定走下去的人生目标。但是家里没有门路关系,我的眼睛又是近视,此种想法就此打住。既然“报国无门”,那就珍惜这个去乡镇企业工作的机会吧!东边不亮西边亮,残阳也是太阳,说不定照样能晒干我的“忧伤”。

大清早,大哥起床后轻手轻脚叫醒我洗漱,再煮了面条,我们吃完后就背着行李步行赶去车站,买了最早去往通镇的班车票。

交警还没上班,班车驶离车站后,大大方方地走在道路的中间。时间尚早,街道上的车辆行人不多,临街做买卖的除了早点摊弥漫着热气,其他店铺还关着门,县城还没有完全苏醒过来,城区显得宽阔宁静,空气挺好,朝霞映满天空。

班车在前行,我看着车外发呆,有失落也有轻松。我喜欢县城,但没办法留在这里,不过,能前往一个乡镇参加工作,作为一个农村孩子我是满足的,虽然我对工作地点和工作岗位还一无所知。

当时的柏油马路和水泥路多见于国道与城市街道,通往乡镇的道路崎岖不平坑坑洼洼,班车像喝多了酒似的摇摇晃晃行进比较缓慢。以县城为参照物,通镇与我的老家西河镇正好是相反的方向,虽然说沿途的农田房舍基本都一样,但因为我除了与县城和西河镇的乡下老家相伴生活过,没有对外接触过“第三者”,所以依然对两旁的风景感到好奇和新鲜。这是一条陌生的道路,它将带着我去往另一个陌生的地方,而这个陌生的地方会成为我人生的新起点,也可能是我永久的归宿,从此在那里安家立业。对未来,我有期盼但不敢奢望。

班车沿途走走停停,途经好几个乡镇,售票员总在一路吆喝,上车下车的乘客不断循环,我惊奇地发现,同一个县城竟然还有“十里不同音”?看来,世界不止眼前,还有远方的风土人情和诗情画意。

乡音不同也预示着我离老家的母亲又远了一些,大嫂告知过母亲,让她不用担心,已为我安排了工作,但没说具体地点,说了她也不知道在哪儿。我想,母亲应该会宽慰一些了,在她的眼里,幺儿不是种田的料,应该有份体面的活儿干,大哥大嫂又为她解除了后顾之忧。儿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我能感觉到母亲在家乡对我的牵挂。

近三个小时后,班车进入通镇,此地接近了临近县城的边界。通镇被一条小河一分为二,镇里的大部分居民和集市、单位都分布在小河的对岸,班车右拐后经过一座石桥,行驶至镇中心的位置停靠下来。班车到了终点站,我们还没有抵达目的地,大哥说我们距离通镇中药厂还有几公里路。那时没有摩的、三轮车,更谈不上的士,大哥一手提着小木箱,一手拎着网兜,我背着两床棉絮,一前一后往厂子方向走去。

行走半个多小时,我已经看到了通镇中药厂大门口的条牌,大哥却转向走到了路边的一处树荫,我跟了过去。大哥拿出手帕让我擦擦汗,顺便帮我扯了扯衣服上的褶皱,接着他抽了一支烟,然后再带着我继续走向厂子。

门卫很客气:“哟,刘科长来啦!稍等哈,我马上电话通知厂领导。”很快,一位个子不高,蛮精瘦的中年人从办公楼里迎出来:“有失远迎啊,见谅见谅!您没必要亲自跑一趟的呢,这种小事情让您弟弟直接过来就是了嘛,哈哈哈。”

“哎呀,丁厂长您客气了,我过来是向您当面致谢的,给您添麻烦了啊。”大哥用真诚的语气与谦卑的态度,和丁厂长打着招呼,俩人握手的时候,大哥的身子向前微倾着。

“这有什么麻烦的,我现在叫人带您弟弟去宿舍那边安顿下来,明天直接安排上班。您就不用管了,到我办公室坐一会儿,等一下我们一起吃午饭。咦,司机呢?”丁厂长看着我们身后问道。

“噢,刚进镇里,车胎就破了,司机要去补胎,我和他约好在桥头汇合的。下午所里有会议,要赶回去,午饭不能吃了,您下次去县城,我请您吃饭!等一下我把弟弟送到宿舍就走了。”难怪大哥在进厂子前,先到树荫下歇了歇脚,顺了顺气,原来他在思考“会晤”的细节问题。有时候需要善意的谎言,化解尴尬的局面。

“行,工作重要!我就不讲客气话了啊,我马上派人带你们去宿舍。”丁厂长随即吩咐门卫电话通知了厂里的一名工会干部。

工会干部急匆匆赶下楼来,接过大哥手中的木箱,带着我们走出了厂门。我们随工会干部往来时的方向又折返了一段路程,再拐进一条巷子,巷子的尽头就是那条小河,河边矗立着一栋破旧的三层楼房。到了楼房门口,工会干部说:“刘科长,因为近期新来的职工比较多,厂里老宿舍区实在没地方安排了,这个旅社呢,是因为经营不下去垮掉了,按照镇里的意见,资产合并到了我们厂,这栋楼今后是改造为车间还是做仓库?目前厂里还没考虑好,所以先把您弟弟安置在这儿,您谅解一下啊。”

大哥说没事没事,有个地方住就行。工会干部敲门过后,我透过大门玻璃,看见从里面走出一位步履蹒跚的老大爷打开了门,老人四方脸型,眉毛浓厚,表情和蔼,衣着整洁,但移步缓慢、身子佝偻。

“这是魏大爷,从建厂到现在一直在厂里工作,是厂里名副其实的老人。大爷,这是厂里新来的职工,暂时安排住在这里,您关照一下啊。”工会干部先向我们介绍了大爷的身份,再指着我对大爷说道。

魏大爷“嗯”了一声,转身到门卫室拿了一大串钥匙,问工会干部住几楼哪个房间?工会干部说顶层三楼西边第二个房间。

我到现在也没明白,为什么非要把我安排在顶楼?进去以后,我才知道整栋楼除了魏大爷和我,没有其他人住在这里,里面空荡荡的,地面杂物遍地,四周墙壁斑驳,每个角落都结满蜘蛛网,房子不但破旧,甚至有些阴森。这栋楼共有三层,每一层走廊的两边都是单间,楼上楼下估计应该有四五十个单间,单间里面除了两张床和一张小条桌,其他啥都没有,公共厕所和自来水龙头都在一楼外面的院子里。从小到大,我第一次了解到,原来旅社是这个样子的。

到了三楼房间门口,魏大爷挑出钥匙打开房门,顺便告诉我要保管好房间钥匙,接着就和工会干部下楼了。大哥把行李搁到房间后,到三楼公用阳台上抽烟去了,我将棉絮搁到床上,开始清理房间杂物。过了一会,大哥进来说:“我要赶回去了,单位还有事情,你下午把宿舍整理好,记得明天早点去厂里找那个丁厂长安排上班啊,我给你20块钱和20斤粮票,厂里食堂吃饭要买饭票的,以后每月的粮票我会托人带给你。”

我先目送大哥下楼,再到三楼阳台看着大哥走出了旅社大门。大哥匆匆离去的背影让我忆起了父亲,我注视着楼下小巷两边一家挨一家的民居,沉默了许久……我这就算是走上社会了么?

我去楼下找魏大爷借了扫帚撮箕和小铁桶,再用小铁桶到院子里接了一桶水,一起拎到三楼房间,进行打扫擦洗。等收拾和整理好宿舍,太阳已经西落,我正坐在床边歇息,魏大爷突然敲门进来,他扫视了一遍房间,微笑着说:“嗯,小伙子挺爱干净的,都收拾好啦?走!下去和我吃饭。”

我没有推辞,在这里没有任何亲人和朋友,我还不知道厂里的食堂在哪儿?魏大爷能拖着行走不便的双腿走上来,邀请我一块吃饭,这份慈爱是珍贵的。我马上起身带着向魏大爷借来的工具,跟着下到了一楼的门卫室。

魏大爷的床边摆放着一张小条桌,桌上有三个菜:豌豆、腊鱼块、鸡蛋汤,外加一碗米饭。我有些纳闷,他的房间里并没有锅灶,这些饭菜怎么来的?毕竟才刚认识,我不便多问。

坐下来后,魏大爷拿出两只玻璃杯,分别倒了半杯酒。“呵呵,魏大爷,我不会喝酒。”我有些不好意思但实话实说。

“欸,哪个娘肚子生下来就会喝酒哇,你上午坐车到这里,下午又劳动了半天,喝点酒晚上好睡觉,免得想家啊。”我鼻子有些发酸,接过了杯子。

我人生中的第一杯酒是从魏大爷这里开始的。白酒入喉火辣辣,每闷一口头皮就麻一回,周身血管似针刺。三口酒下肚,不适之症消失了,与魏大爷的聊天也活络起来。

我得知,魏大爷是本地人,双亲离世早,从部队复员后就分配到了通镇中药厂,因为缺少文化,一直都是普通职工,年龄大了以后,腿脚有病不方便,厂里就安排他做了门卫。魏大爷终身未娶,无儿无女,原因不知(不敢多问),现在每日两餐都是侄儿在家做好再送来,久而久之,他也就成了侄儿家里的正式一员,他的工资基本都是贴补侄儿家用了。

我也将我的家庭身世和成长经历,包括我因为没有认真读书而造成的如今结局,原原本本都告诉了魏大爷。魏大爷问我明知家庭条件不好,有了那么好的读书机会,怎么不好好珍惜呢?我对魏大爷说,我不笨也不傻,就是脑袋里多了些与年龄阶段不相匹配的思想和杂念,过早地忖量着人情世故与社会关系,因而没法聚精会神和专心致志地“经营”自己的学业,一心二用怎能成器呢?

我把老人当成了我倾诉的对象,我没有如此痛痛快快地吐露过心声:我曾无数次思念我的父亲,我缺少那厚实无私的父爱;我羡慕有父亲的孩子,头上总罩着一把伞,周身都有温暖;我渴望父爱,能给予我安全的依靠,并扶我上马再送一程;我期盼父亲的语重心长,教导我如何拨开身旁的荆棘,让我在迷茫中可以看到未来的曙光……

魏大爷不时夹菜给我,静静地听着我诉说。我想,这也可能诱发了老人的一些往事记忆和现实遗憾,他或许能够理解我。

“小刘啊,我为啥叫你下楼一块吃饭呢?你大哥离开时,我在院子里扫地,抬头看见你在阳台上盯着他的背影抹了好半天眼泪,我知道你是个有心事的孩子。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是好事,但要记住失意不可失志,到了哪一步就做哪一步的打算,不要把过去的事情总放在心上。你背着沉重的思想包袱,直不起腰来,又如何能看清前面的路呢?你爱干净喜欢收拾,以后啊,你也要把自己的内心打扫清理一下,否则总是心事重重垂头丧气,那怎么能出门见客呢?你用坏的情绪影响了人家,人家还愿意伸手帮你吗?尊重别人就是尊重自己,你对人家笑脸相迎,人家自然会给你温暖。这人呐,要学会将心比心啰。”我难以相信这是出自于魏大爷之口,老人年长阅历丰富,他的人生感悟历经了岁月的沉淀。经事长智,历事成人。

魏大爷接着又给我说了一下厂里的基本情况,生产什么药品、有多少人、几个车间、哪些工种和部门、产品销往哪里等等。他还提醒我,以往这里没有其他人住,他独自按时开门关门,时间观念很强。我住进来了就要守规矩,不能有事没事,玩到半夜三更才回来叫门。我连忙答应且承诺,我认为这是魏大爷的一份善意,是长辈对晚辈的关心与呵护。

和魏大爷的聊天是轻松和真切的,没有丝毫做作和戒备,人生的第一杯酒就这样走进了我的生活。饭毕,我想帮他收拾下碗筷,老人执意不肯,他拿给我手电筒和小铁桶,说一楼院子和二楼的电闸关着没有灯光,让我到院子里接些水提上楼去洗漱,然后早点休息,不要耽误了明天的报到上班。

在三楼阳台用小铁桶里的凉水冲了澡,回到房间躺在床上,人年轻酒劲散得快,清醒之后难以入睡。回想经过二楼时一片漆黑静寂无声,再盯着自己房门上方的玻璃窗,生怕有个人影闪过,心里恐惧不安。

自己吓自己,越想越害怕。如何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度过第一个难眠的夜晚?成了我踏入社会后遇到的第一个难题。再跑回县城,说不过去了;坐一夜不可能;再去找魏大爷聊天不现实。唯一的办法是自己哄自己睡觉。

于是,我开始努力回忆着父亲和蔼的笑容和慈祥的目光,以此驱除眼前的畏怯与战栗;我随后想到曾经的那个夜晚,我可以毫无畏惧披星戴月步行至县城,借此增强我现在的胆气与意志;我还想到乡下的幼时伙伴和县城里的同学,通过上下比较使我更加珍惜现有的出路;我最后想到楼下还有可敬的魏大爷,老人家在别人眼里兴许是个古怪的人,却与我一见如故,格外亲近,这是一种缘分。在这栋空旷漆黑的楼里,我不应该感到孤寂和害怕……

这栋楼是我人生的新起点,不管它如何残缺破旧,至少它现在还能接纳我,使我在异乡有了遮风避雨的安身之所,不致颠沛流离和居人篱下,我拥有了安静无扰和独立思考的物理空间。

这栋旧楼和魏大爷从此铺就了我的人生故事。多年以后,每每回味人生之旅,此地都是我的开场序幕,历历在目的往事也由魏大爷“开口”叙述第一篇章,我最初的质朴情感和人生感悟,深深地留在了那里。返城后,我曾出差通镇,路过那个地方,小巷和旧楼都不见了,道路和住宅的彻底变化已完全覆盖了它原来的模样,打探到魏大爷已作古,我站在同样陌生的街边,伫立了好久,记忆的风,似乎又回到最初的起点,昨日再现,往事浮沉。花开花谢总有时,缘聚缘散终归尘。我是魏大爷在尘世间经历的过往,魏大爷是在我萍水相逢路途中遇到的第一抹恩泉。

“辗转伏枕,卧而不寐,思之深且久也。”房间没有窗帘,也来不及用纸糊糊,当睡意来临时,天已放亮,没有手表和闹钟,估不出时间,等我赖床一小会,太阳晒屁股了。我连忙起床下到一楼,在院子里的水龙头边洗漱完毕,再上楼回宿舍把浑身上下整理一遍,然后急速下楼,出门赶往厂区。

“来得及,不慌,路上吃点早餐啊,上班了就不许出厂门的。”魏大爷在我身后叮嘱。

我在路边的早点摊买了两根油条,边吃边走,前面就是厂门口了,“啊!”我猛然看到了个子不高且精瘦的丁厂长,他屁股对着我,正在训斥一个女孩。“迟到了!”我脑袋嗡嗡作响。

硬着头皮往前走,离他三米远的地方,我在一个花坛边停下,我小心翼翼地叫了一声“丁厂长”,他扭过头看看我,再转头对女孩说:“按规定扣钱啊!下班后把检讨书写好,让车间主任签完字再交给我!”趁着这功夫,我把一根半油条丢到了身后的花坛里,心里虽然不舍,但理智告诉我,已经迟到了,还当着厂长的面嚼油条,厂长会怎么想?!

女孩进厂门了,丁厂长转向我:“你今天就算是报到上班了啊,我们商量了一下,先把你安排到锅炉车间,工作岗位呢,是司炉工。你今天去锅炉车间熟悉一下工作环境,完了呢,下午下班前,到厂办开封介绍信,明天去县城参加劳动局的专职培训,考试后拿证,时间半个月,吃住和费用都由厂里报销,去吧。”丁厂长说完,指了指锅炉车间的方向。

我应完声,进了厂门。厂区内干净整洁,绿树成排,环境优雅,周围数栋高低不同、长宽不一的白色房子纵横有序。大门旁边是综合办公楼,里面是厂办、工会、财务、质管、销售、库管等办公室,办公楼后面则是清洗、烘焙、分拣、粉粹、炮制、熬制、灌装、包装等生产车间,所有车间职工都是一身白大褂,脸挂口罩头戴护发帽,他们或怀抱物品或手推小平板车,往来穿梭,比较繁忙。

我沿着丁厂长指的方向,经过一口假山水池,往厂区的北面走去。我在想,有人打招呼进到厂里,还真不一样,领导昨天就把我的工作安排好了,明天还要派我去县城学习拿个什么证。嗯,是技术工种,我要好好干。

走到一堵院墙前,按照钉在墙上的锅炉车间指示牌,穿过一道铁栅栏门,进入了厂区的最北面,这里却是另一番场景:左边,是一座宽敞的大房子,房子四周的水泥墙挂满了灰尘,屋顶由粗大的铁梁搭建,其与四周墙体留有一米多透风空隙,屋内矗立两台黑黢黢像火车头似的大锅炉,其中一台锅炉炉火正旺,蒸汽从减压口不时喷出,噗哧噗哧作响,高高的烟囱穿透屋顶,把白色烟雾送到半空;右边,是一座小山似的露天煤堆,院墙后门还有运煤卡车在不断地在往里运煤卸煤,煤灰频繁起落,地面一片黑乎乎。

扬尘弥漫间,有一位小伙子弓着身子拖着装满碎煤的双轮小斗车经过我的跟前,他头上戴着一顶大草帽,全身上下都穿着破旧的深色粗布衣服,汗水湿透衣服紧贴皮肤,一双手套已经辨不清原来的颜色,大概是因为时常擦汗的缘故,他的额头、鼻子、下巴、脖子都是黑色的污垢。

“师傅,打扰了,我是来报到上班的。”我客气地和他打招呼,“噢,你跟我来吧。”小伙子略为停顿了一下,继续拖着小斗车走向锅炉房。

他把碎煤卸在锅炉旁后,由另一位差不多同样装束的职工用大铁锹往炉口送煤。小伙子走出离锅炉十多米远的地方,招呼我过去与他在一张长条靠背椅上坐下。

“师傅,我姓刘,是丁厂长安排来锅炉车间上班的,要我今天先熟悉一下工作环境,明天去县城参加劳动局的司炉工培训,拿到证后再上岗。”看到锅炉车间的工作环境后,我有些失望和沮丧,但又不得不硬着头皮与人家“接头”。

“哦,小兄弟哪里人啊?啥关系进来的?”小伙子问完,拿起旁边小木桌上的大茶缸,仰着脖子“咕咚咕咚”连续喝了几大口水。

“我是西河镇人,我大哥在县药监所,他送我过来的。”我很感激人家能热忱答理我,心里也在盘算怎么趁这个机会,多了解一些这个岗位的情况。

“呵呵,蛮巧的啊,我二哥是地区药监所的,我是你们隔壁县的,在这儿干了有两年多时间。你这细皮嫩肉的,怎么想来锅炉车间上班?这活儿你不一定干得了啊!你看我们,下班先洗澡才能出厂门的,不然走出去吓死人。”小伙子弹了弹膝盖上的煤灰,对我能否胜任岗位工作表示怀疑。

我当时考虑的不是能不能干的问题,而是想不想干的问题。起先我对“司炉工”的岗位是一无所知的,甚至听到要培训拿证后才能上岗而感到荣幸,而当我看到现实的工作环境,想到以后的日子就是与这个散发着高温的大铁疙瘩相伴,还要一车一车从煤堆运煤过来,再一锹一锹往炉口送煤,心里凉了半截。我开始努力思考我不适合干这个司炉工岗位的“冠冕堂皇”的理由。

表面上,我不能即刻就显露出我的本意,我还得虚心请教,最好让人家帮我找到一个无懈可击的合适借口。“师傅,是丁厂长安排的。我对这个工作岗位很陌生,现在过来就是想多学习学习,熟悉一下工作内容,这样去县城培训也有点底子了。”

小伙子把嘴巴凑近我的耳朵,压低声音说:“丁厂长?老滑头!不是一般的关系他都不会安排好的岗位。这个岗位要培训拿证后再上班,是县里劳动局的规定,不然,劳动局突击检查时发现了无证上岗人员,就要对厂里进行处罚,你以为他单独照顾你呀。”

“哥啊,为什么非要培训拿证呢?不就是往炉口运煤送煤吗?”我想通过恭敬客气和浅薄无知的样子,获取更多有利与有用的信息。

“你以为啊!”小伙子重新开启了大嗓门,“司炉工虽然就是烧锅炉,可烧锅炉不是农村做饭添加柴火那样简单。火力小了,蒸汽压力达不到标准,各个车间就不能正常开工,如果因为蒸汽原因使产品成为“夹生货”,结果就是开除当班职工,直接走人;火力猛了,锅炉就要开锅,蒸汽压力会超过极限,造成管道破裂,接口脱节,那蒸汽喷到皮肤上,连皮带肉都要掉的。你瞧瞧那些仪表,我们每班两个人,就是要保证有人时刻盯着那些玩意儿,随时控制往炉口送煤的次数,还要关注锅炉里的水量和调节进水阀门。安排你去县城学习培训,就是让你先了解锅炉的基本构造和一些操作原理,回来后再跟班实操一个半月,这样才能正式上岗。”小伙子给我解释得很全面,我听得一愣一愣的。

“哦……”我注意到了那些大大小小镶嵌在不同位置上的仪表盘,若有所思,心里紧张不安起来。

“那这个锅炉是二十四小时都不停工吗?”我有意无意地问道。

“是啊,我们都是三班倒的。厂里基本上所有的车间都需要这个锅炉供汽的,不然干不了活儿。你看,那边还有一台是轮换使用的,到了一定时间就要对锅炉进行停炉检修保养,我们每次爬进去清理煤渣煤灰,出来都是‘黑人’。”小伙子说完,起身继续推车运煤去了。

整个上午,我在锅炉车间呆坐在长条椅上,看着小伙子和同伴来来往往运煤送煤,并不时查看各个仪表盘的忙碌身影,在思考着“去与留”的抉择。我有所顾忌:既不能让丁厂长认为我嫌脏嫌累、拈轻怕重,又不能让大哥再次为难,向人家低声下气、赔笑说情。但明天就要被安排去县城培训学习了,如何改变这个“尴尬”,变动一下岗位呢?

中午了,小伙子拿着两个饭盒准备去厂里食堂打饭,要带我一块去,我推辞说我还要回宿舍拿碗,离开了锅炉车间。

回到旧旅社,魏大爷戴着老花镜坐在床边缝衣服,抬头见我,便问道:“下班啦?安排到什么岗位了啊?”

“魏大爷,丁厂长把我安排在锅炉车间了,上午在跟着当班工人熟悉工作环境,明天还要去县城参加岗位培训。唉,好陌生,我都担心能不能通过考核上岗。”我皱着眉头,无助地望着魏大爷。

“来来来,坐一下吧。”魏大爷指了指床边的椅子。“这个烧锅炉啊,没啥困难的,小斗车运煤是两个人轮流的,往炉口送煤和观察仪表也是两个人不断轮换。平时上班的时候,多注意看看锅炉顶上的蒸汽压力表,还有锅炉侧面的温度表就好了。我年轻时也干过一段时间,后面因为我文化程度不够,考不了证就把我替换下来了,你年轻又读过那么多年的书,考个证能有什么问题呢?”

看着魏大爷鼻梁上的老花镜,又听到要注意观察压力表和温度表这些话,我猛然一惊,脱口而出:“大爷,我眼睛不太好,因为怕丑,没有配戴眼镜,近一点还看得清,远一点就会有些吃力。”我当时属于假性近视,看远处时需要眯起双眼,并用手把眼球往里挤压一会儿后,才勉强看得清。我大哥知道我的视力不佳,只不过不读书了,也就没有强调是否需要配戴眼镜。我呢,好像戴与不戴暂时无关紧要,也无所谓。

“啊?眼睛不好可不得,就算白天能马马虎虎看得清,可是三班倒啊,还有晚上呢,那不好办,你下午就去找丁厂长说说吧。”魏大爷用担心的眼神看着我。

“好的,魏大爷,我下午上班时间就去找他。”离开门卫室,我到院子里洗把脸,掸了掸头发,再抖抖衣服,把灰迹重的地方,沾点水揉干净,回到了宿舍。

肚子不饿,也吃不下。我在琢磨该如何向丁厂长“当面申诉”。丁厂长是个“老滑头”,这并不意外,几十年的工作经历和丰富的社会阅历肯定造就了他老谋深算、八面玲珑的行事风格,同时他应该还具有深谙心理和洞察秋毫的本事。我在丁厂长的眼里只能算是“少不更事的小屁孩”,假如我就此与他面对面地交流,有可能出现两种情况:一是辩解过不了关,他会说去配一副眼镜吧,勤洗勤擦就没问题啦,由此我老实遵循既定的工作安排,该干啥干啥;二是在辩解中,我因为紧张,词不达意,表述错乱,表情和神态都露出了破绽,给他一种“扯犊子”的印象,然后被教育一番,再灰溜溜地服从领导安排。这两种情况的结局都是一样,我铩羽而归。

为增加变动岗位的几率和胜算,我再三思量之后,决定扬长避短,另辟蹊径。口述表达是弱项,带来的风险是显而易见的,要想周密而完美地论述自己的观点,且论据符合常理与逻辑,“心述”是上策,也就是把心里的话用文字写出来,以书信传意。如此,既能做到条理清晰结构严谨,又能避免当面难堪。我拿出笔和纸,开始“作文”。

大致的意思是:首先我对通镇中药厂的厂容厂貌、生产规模、工作环境、人文氛围、领导风采等,给予了由衷地赞叹和崇拜,表达了热爱工厂之意;其次是我对丁厂长等厂领导能够迅速落实我的工作岗位,并且本着培养和储备的用人原则,让我立马参加培训学习,万分感激无以言表,唯有铭记于心。这是厂领导对我的抬爱,是我人生的宝贵机遇,我立志要与工厂荣辱与共;最后我结合工作岗位职责与我自身的实际情况作了诚恳的阐述,鉴于锅炉车间的工作特性,司炉工肩负着十分重大的责任,在保证锅炉正常运转同时,更要规范操作确保安全,杜绝重大事故的发生。而我,很是愧疚!视力没有达到岗位要求,有可能造成履职失责,虽说近看没问题,但是锅炉车间都是高温高压,凑得太近容易受伤,我受伤是小事,影响生产就是大事。我也想配戴眼镜,走上这个神圣的岗位,但因我正处于假性近视阶段,戴上眼镜可以解决远视的问题,可近看十米之内的物体又模糊不清、头晕眼花。

结尾是:得益于厂领导事先安排进行岗位环境熟悉,使我清楚地了解到了岗位工作的重要性,同时也及时发现了影响自己认真履职的视力不良问题,本着对工厂、对厂领导、对同事高度负责的态度,不敢隐瞒,积极坦诚汇报,避免培训学习后依然不够上岗条件,给工厂带来重大损失,于心不安!

一气呵成,应该完美表达了我的本意,接下来会是什么情况?就看机缘了。下午上班之前,我就来到了丁厂长的办公室门口等候着。估计他又在厂门口查考勤,上班时间过后二十分钟,他才来到办公室。

“丁厂长,您好!我按照您的指示,上午都在锅炉车间学习,和同事们也交流得挺好,然后我有点想法给您汇报,为了不耽误您的工作时间,我中午把想法都写在纸上了,现在过来送给您,等您有空再看吧。”

“噢,好!下午继续去锅炉车间跟班学习吧,记得下班前到厂办开介绍信,明天就去县里参加培训啊。”丁厂长接过了信,趁他还没打开,我连声说好的好的,赶紧转身离开了。这个时候我不能多呆,要留给丁厂长充分思考和决断的时间,假如我像根木头桩子傻站在他旁边,等着他回复,就有点逼迫表态的意思了,那就糟践了我在信中所述的爱岗敬业感激领导等肺腑之言。还有,假如丁厂长将面前的我作为比对,把文字内容加以细细研判,最后认为我动机不纯,或者有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嫌疑,搞不好结局是后悔性的。

我大哥不会想到我此刻的举动,我更不敢打电话给他说出我的想法,我只能依靠自己的努力去做一番和解。我也算是孤注一掷了,结局是否如我所愿?还是“桃花依旧”抑或是卷铺盖走人?不能未卜先知,无法预料。我并不认为司炉工是没有出息或前途的岗位,我是觉得我应该还可以做点其他的事情,但凡有扭转的机会,我就不能错过!

为表明自己的诚实态度,我下午照样坚守在锅炉车间,噪音大、温度高、灰尘弥漫,这一切正好帮我掩饰着内心的忐忑不安。我不断地揣摩着给丁厂长的信中,有没有纰漏,或者观点能否站得住脚,还有,他会找我谈话吗?什么时候?会说什么?我该如何应对?这是一个好难熬的下午!

上午遇见的小伙子下班了,换班的是陌生的同事,我无心再去了解工作上的内容,便随口问问车间三班倒咋安排时间、厂部食堂在哪儿、下班后大家有什么业余生活、节假日怎么放假等等,其实我的眼睛始终盯着长条椅旁边桌子上的时钟,心脏与秒针在同步跳动。

下午5点多钟,一位身材苗条、身着白色连衣裙的女孩来找我了,一手拿着文件,一手拿着手帕掩盖着口鼻,她急匆匆地对我说:“你新来的?姓刘是吧?我是厂办的,快!丁厂长找你,去他办公室。”没等我答话,小腰一扭转身就跑开了。

要揭开锅盖了,是生是熟马上见结果。我反而镇静下来,既然内心的想法已经公开表明,至于是一头跌倒在沟里还是能轻松如愿地跨越过去,就看命运的安排了。利用赶去厂部办公楼的短暂时间,我像运动员赛前热身,再次迅速回忆了信件内容并理了理思路,快步走向丁厂长办公室。

敲门进去,丁厂长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面,高高的靠椅把他的身体显得更加单薄。桌上摆放着几摞厚厚的文件,一只透明的玻璃杯里,青嫩的茶叶在清澈碧绿的液体中翩翩起舞,茶香氤氲。

“丁厂长,您找我?”我站立在他的办公桌前,毕恭毕敬,并以虔诚的目光望着他。

丁厂长抬头看了我一眼,眼睛又移到桌子上我写的那封信上,良久,他再看向窗外说:“除了专业性的技术人才,我们厂原则上是不缺人的,现在上级部门领导打招呼安排人员进厂的,我们也要再三考虑才接收。你呢,确实给我们出了个难题,不过,既然你都已经进厂了,我们也不能太不近人情,不看僧面看佛面。这样吧,看你还是高中毕业生,头脑也比较灵活,我们商量后决定把你放到财务科,财务科的李科长会安排你的具体工作,你去吧。”

“嗯嗯,谢谢您,丁厂长。”我抑制住内心的欣喜,向他深深鞠了一个躬,我先前准备的所有应对语言没用上,一身冷汗,我回转的步伐有些凌乱。

下到二楼找到财务科,我探头进门一看,这间大办公室共有五张办公桌,桌子都是向屋子中间拼拢,整个像一张长方形的大会议桌,四周墙壁都摆放着近两米高文件柜,办公室里只有一位四十来岁的中年人在看材料。我敲着门说找李科长,中年人应声说:“哦,我是,你是小刘吧?进来。”

李科长穿着齐整,梳着大背头,态度友善而不失沉稳,一看就是个干练的人。他放下手里的材料,和气地对我说:“下午丁厂长给我讲过了你的情况,嗯……你现在去一楼仓库办公室找小陈,那儿有一张空着的办公桌,让他帮你一起搬上来,拼到办公室桌子的另一端,马上下班了,我给你一把钥匙,你把桌子搬好后锁上门,明天上班我再给你布置工作任务。”

李科长指了指办公桌摆放的位置,接着把钥匙递给了我。我下楼找到仓库办的小陈,顺利完成了“搬迁”,同时又认识了一位“坐办公室”的同事。

小陈很热情,他自我介绍后,我才知道他与锅炉车间的那个小伙子是远房亲戚,也是邻县的人,我还知道了那个小伙子姓毛,看样子他俩应该是同一个“关系户”打招呼进厂的。

小陈约我一块去食堂吃饭。走出工厂沿着街道行进了大概一千五百米左右后,我们进了一座大院子。院子中间的地面铺着碎石子和煤渣,院子的北面是职工饭堂,其他三面都是职工宿舍,除了厂里的干部和技术骨干住的是单间,其他职工都是集体宿舍。我没带饭碗(中午没心情吃饭),小陈带我先去找食堂管理员买好菜饭票,又借了一只碗给我打饭,吃饭时凑巧遇见了锅炉车间的那个小伙子,我后面叫他“毛哥”,他对我变动到财务科上班表示诧异,我一句“领导安排的”给搪塞过去了。

吃饭时,毛哥和小陈有说有笑,既有厂里的话题,也有他们家乡的事情,我在旁边听着,一时也插不上嘴。即便如此,我并没有感到无聊,他们能邀约我坐在一起吃饭,传递的是一份温暖。小陈见我吃得比较少,还提醒我不要拘谨,如果半夜肚子饿了,那就是和自己过不去了,不管天塌下来,肚子是一定要搞饱的。毛哥则善意地直接劝告我不能装文雅,大家都是同样家境出来找份工作的人,对彼此的过往没有兴趣了解和探寻,不论你是城市来的,还是农村来的,到了这里就应该合群,别把自己搞成了“一枝独秀”。他俩的言语是坦诚的,道理也是实在的。我期望今后能与他们互相关照、互相勉励、愉快相处。

饭后,小陈和毛哥邀请我到宿舍坐一会儿,我婉言谢绝了。今天经历了冰火两重天,我在释然的同时还心有余悸,人生之路还很漫长,长长的路上还有很多艰辛与困难,我究竟能走多远呢?所以,对于今天的结果,我不知道该欣喜庆幸,还是忧虑怅惘?家里的背景和我的身世,注定着我的前行之路不会轻松。

我顺着街道返回宿舍。饭堂、我的宿舍、厂区是一个近似于三角形的路径,路径沿线都是通镇的主要街道,除了通镇中药厂,小镇上基本上没有高大的建筑物,商场、门店、机关办公楼、民居等都没有超过三层的。小镇晚上最热闹的地方是工厂饭堂附近的电影院,晚饭后,电影院的高音喇叭播放着《外婆的澎湖湾》、《牧羊曲》、《在希望的田野上》、《年轻的朋友来相会》等经典歌曲,歌声飘荡在小镇的上空,撩动着年轻人欢快愉悦的心弦和春心荡漾的情怀,人群逐渐向电影院聚集,我在与他们反向而行,我青春萌动的感觉被我对未来的担忧给压制了。

我回到旧旅社,魏大爷在院子里收衣服。我问道:“魏大爷,您吃饭了吗?”他说吃过了,问我:“找丁厂长了吗?怎么说了?”

我走近魏大爷,向他鞠了一躬,笑着说:“真是得亏您的提醒,我中午写了一封信给丁厂长,信中说明了一下我的视力情况,下午他就把我重新安排到财务科了,明天正式上班,不用去县城培训学习烧锅炉了。”

“呵呵呵,你的眼睛都看不清压力表,人家是担心你把锅炉给烧爆了,放牛娃哪赔得起牯牛啊。”看得出魏大爷也替我高兴。“我给你讲啊,你年龄小,以后办公室扫地啊、擦桌子啊、添茶加水啊,这些小事你要主动多做,早上班迟下班,不懂多问,手脚勤快口要甜。去吧去吧,早点洗漱,把自己这身衣服换换,明天干干净净地去上班。”我刚踏上社会就能遇见这样一位慈祥的老人家,这是我的福分。

我在想,假如我大哥知道了这件事,他会说我不安分呢?还是会训我不懂事呢?他思想比较保守,一贯谨小慎微,不愿意过多麻烦别人,担心还不起人情债。不过,如果我母亲知道了,她或许会自豪欣慰,在她的眼里,我是个爱干净的孩子,就应该做干净的活儿。幼年时,母亲不给我洗屁股,我是不会上床睡觉的,为此,她常向左右邻居炫耀我的“洁癖”。

我还在想:干净的活儿是争取到了,可这个活儿我有能力干么?财务科是干什么的?是算账做账管钱的啊!我懂啥?接下来我该咋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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