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你。”高清虔振刀，三环声音清脆，“几百年了，你也没什么长进嘛。”
“哈哈哈。”那个声音大笑，笑得天地昏暗，笑得福山上的碎石滚落。
终于，那个人完全从蝙蝠大王的躯壳里走了出来，浑身浴血，还沾着一层薄如蝉翼的胎衣。
蝙蝠大王的皮囊一软，瘫倒在地。
“我以为这辈子都没法向你报仇雪恨了，你的根骨是那么好，我是那么嫉妒！”那人狂笑不止，“你一百年就是准仙，你修行一百年就能把修行五百年的我打成废物。”
“我本以为五百年的光阴，你都能成为仙帝，谁曾想，我俩还是同一个境界。”
“你的根骨？天赋呢？”男人疯了一般大笑，陡然变脸，恶狠狠地盯着高清虔，“我当初就该拿你修补我的玉门桥，而不是你妹妹。”
高清虔原本明亮的眸子有些涣散，铁青着脸，心脏砰砰地跳。
还敢提老子的妹妹。
他强压下那股快要毁天灭地的愤怒，冲男人挤出一个嘲弄而轻蔑的笑：“一千岁高龄，活着很痛苦吧，舅舅。”
“五百年前就该死了。苟活了五百年，原先高家家主的尊严和荣耀呢，舅舅？”
高清虔摇晃着身子，活络筋骨：“自作孽不可活。你亲爱的侄子，早就想再杀你一次了。”
蝙蝠一号不知发生何事，但蝙蝠直觉告诉他现在应该找个地方躲一躲。他正要叫上兄弟们找个安全地方，一看，蝙蝠二号、三号和化为人形的蝙蝠道人早就跑到洞府门口猫起来了，只露出几个老鼠模样的脑袋。
蝙蝠一号赶忙振翅，也飞到门边，埋怨这些表面兄弟。
蝙蝠道人打着哈哈，转移话题：“咱们大王怎么成了人类的样子，而且好像还跟那矮胖子认识。”
“大王游历山水，见识堪称妖中一霸，我这化形就是大王教的，见见故人又怎么了？”蝙蝠道人煞有介事地说道。
旁边二号三号附和道：“队长有理。”
一号挠头道：“我怎么觉得他们不像是故人，剑拔弩张的倒像是世仇。”
“我兄妹二人本为一体双胎，互为表里，天生龙凤。”高清虔缓步朝那男子走去，“但你高恭谦，明面上恭谦得体，暗地里龌龊不堪。修炼吃人的功法……”
“一将功成万骨枯。”高恭谦迎着高清虔走去，“倒是你，杀了我又杀了一众长辈兄弟，你杀得高家元气大伤，今日，我便替那些死去的高家人报仇雪恨。”
“我杀了那些跟你修炼邪道的虫豸，有何不对？我根据孩童的根骨、努力、体质分配修炼资源，而非血缘亲疏远近，现在的高家可比你那时的高家要强盛多了。”
“你放屁，高家功法世代传承，血缘关系才是最为可信的关系，血浓于水。高家蒸蒸日上，到了你嘴里就成邪魔外道？我看你是心思不纯。”
“邪道就是邪道，用人命填出来的成仙路，多说无益。”高清虔失望地摇头道，“舅舅，我永远忘不了你抽出了我妹妹的脊骨，把我妈的魂魄勾出来。我杀你一千遍都不为过。”
高清虔眼眶泛红。
“你母亲就是因为找了你那个废物父亲，玷污了血脉，才有你和你妹妹两个贱种。我是在执行家法。”
“贱种对吗？”高清虔仰头，深吸一口气，“有多少贱种，能够在一百年内修炼成准仙？”
这句话戳中了高恭谦的痛处。
那时的他是嫉妒了，红眼了。
高家嫡出的大小姐，自己最恋爱的妹妹，竟然心甘情愿和庶民结婚，被高家贬为旁支都不在乎。
高家家族荣誉至上，践踏家族法规，藐视家族权威的人，即便是他从小玩到大的妹妹，他也能狠得下心。因为他是高家的家长，家长的职责就是维护家族的稳定。
他本以为这对狗男女所生下的孩子是全然没有修行者天赋的。
谁曾想，大小姐诞下一对龙凤胎，皆是至纯之体！
他高恭谦，为高家的繁荣奉献了自己的一生，这是他第一次动了贪念。
他知道高家功法有一个致命的缺陷，要成准仙，要么拿根骨奇佳的孩童修补玉门桥，要么就砸碎仙基，从小须臾境重修。
高家亟需一名真仙，位列仙班，荫蔽高家子孙后代。
为什么不能是我高恭谦？
他高清虔凭什么含着金汤匙出生？我高恭谦凭什么止步飞升期？
我高恭谦，值得一片更为广阔的天地。
不对！高恭谦头皮发麻，一阵后怕。
他陷入回忆的时间空挡，高清虔取他人头，轻而易举。
自己居然被这小子的诛心计影响了，他的道心隆隆作响，这是崩溃的前兆。
稳住道心，他看着高清虔冷笑道：“我的好侄子，你这张嘴巴越来越会说了。”
突然，他的身段暴起，扭曲成一个几字形，剑锋刹那直抵高清虔面门。高家祖传仙剑式，河曲剑式！
观战的蝙蝠小队纷纷倒吸一口凉气。
蝙蝠道人赞叹道：“大王化形成人后，武功果然霸道，一招一式都像是真的人一样，完全没有妖族化形后运功的滞涩感。”
蝙蝠二号也说：“大王这招要是杀我，我毫无反抗的余地，我看那矮胖子脚步虚浮，它必死无疑。”
蝙蝠一号提出不同意见：“你们说有没有一种可能，大王本来就是人类。”
其余蝙蝠齐声道：“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高清虔听到这群蝙蝠的议论哭笑不得。
这还不明显吗？高恭谦五百年前肉身虽死，但魂魄尚存，这是夺舍蝙蝠重生了。
“八卦咆土。”高清虔不动如山，周围空气为之凝固如胶，死死锁住那把剑。那剑在高清虔面前的空气中寸寸挺进，但速度越来越慢，已然失去剑芒威胁。
“哟，矮胖子有点水平。”蝙蝠一号还在感叹，却发现自己的兄弟伙又往后撤了十几米。
下一瞬间，高清虔莲步轻移，身形变化莫测。他化作流水般黑色的影子，挥舞三环大刀，出刀的方位刁钻怪异，判断不清出手的动作和使用的招式。
高恭谦慌忙后撤，长剑在面前结成剑阵防护。
叮叮当当，高清虔的大刀犹如一把锻钢的剪，三下五除二就把那长剑砍成七八段。
八卦咆水和响雷刀法。高恭谦气息不稳。再度碰见还是这么棘手。
他忽觉面额刺痛，伸手一摸，带下来一片鲜血。
“看来舅舅这五百年是疲于保命，疏于仙法的研习。”
高清虔反握大刀，绽放自己的须臾世界。
它的须臾世界像是一个小水球，从腹部飞出，遇风变长，膨胀成皮球大小。
黑白二气悬浮于须臾世界中央，旋转交替，阴阳明灭不定，赫然是太极图。
图案侧面，“乾兑离震巽坎艮坤”八卦八向分立，每一卦都像是一个立着的炼丹炉，炉中各色异火升腾。
便在“兑”卦和“坎”卦之上，分立着小型的龙兽和小型的凤鸟。
此刻象征水泽大湖的“兑”卦和象征河流与皎月的“坎”卦正爆发出耀眼的光芒，水特有的祓除之力柔和的裹在高清虔的三环大刀上，异象纷呈，各样的符文排列成行，在水泽祓除的光辉下有如水波般荡漾。
对战妖邪的“不祥征兆”，最好的方式就是用水泽的“祓除之力”。修行者堕落为邪修，三魂七魄在血肉的浸润下会逐渐向妖族靠拢，也散发出专属于妖族修行者的“不祥征兆”。
这次，高清虔要把他这个便宜舅舅杀得魂飞魄散。
蝙蝠小队的队员们还在震惊于大王被如此轻易地击伤，须臾世界的光泽就轰然绽开，刺得他们睁不开眼睛。
在他们面前陡然出现一个光球，愈来愈大，直至笼罩了整座福山。
突破了小须臾阶段的修行者，伴随着他对大道的感悟，就能用感悟到的知识在体内中开辟须臾世界，修筑仙基。
对于高清虔来说，他的八卦炉鼎和太极图，就是他的仙基。
绽放自己的须臾世界，一旦将对手笼罩其间，就可以最大程度地调动自己仙基中的力量。
与此同时，处于须臾世界中的一切生灵，在所有者的感知中，无处遁形。
高恭谦心头震颤，爆发出极大的求生欲望。
他也丢出自己的须臾世界，但在高清虔须臾世界的碰撞下一触即碎，高清虔的凤鸟仙基叼住高恭谦的须臾世界，小鸡捉虫一般，头一仰喉头一动，就吞了下去。
噗嗤，高恭谦修为大损，吐血不止，五脏六腑都随着一口老血喷出来。
但这也为他争取了宝贵的逃命的时间。但见他在丢出须臾世界的那一刻，身形轻巧起来，像是一张没有重量的纸片，跑得飞快。
“什么！”蝙蝠小队一从须臾世界的道光中恢复视力，就看见自己的大王落荒而逃。
高清虔惋惜道：“高恭谦五百年前还能与老子打得有来有回，现在竟然逃跑都费劲。”
他的刀是那么快，快到从挥动到斩下高恭谦头颅只需要一个呼吸，快得让人分不清那是高清虔的身法快，还是刀快。
他的刀又是那么慢，慢到能看清楚高恭谦脸上难以置信的表情，慢到能闻见空气中慢慢扩散的血腥味。
高恭谦的魂魄从肉体中逃离，犹如一道黑烟呲呲溢出。
五百年前，他就靠着这一招，混在高家火场的黑烟中逃之夭夭。
但今日，身处高清虔的须臾世界中，他就没那么好运了。
高清虔一把掐住那黑烟，翻手丢进“兑”卦炉鼎中，只见黑烟上一张沟渠遍布的老脸痛苦不堪，张着嘴像在诅咒高清虔，却说不出一个字……
烟气被湛蓝色的祓除之水淹没。
高恭谦大约的确已经死了。
高清虔兀自摇头。自己这辈子最大的仇人，自己的亲舅舅，死在自己的手里，却没有让他有大仇得报的快感。
能够引发史上最强自然雷劫的下界第一卷准仙，他足足在准仙境界停留了五百年。没有人比他更懂准仙。
如果他愿意，他一个照面就砍死高恭谦，一巴掌就拍散他的魂魄。
但他还是陪高恭谦打嘴炮争论一番。
那个满嘴家族荣耀实的伪君子真小人，只有第一次杀的时候，高清虔有过畅快感。
这一次，更多的是惆怅。
复杂的感情像打翻灶台上的瓶瓶罐罐，交杂在一起。
姑且把他叫做“下界无敌的寂寞”。
下界无敌太久了，他追寻长生赐福太久了。
好像每个一百年，他都在拼尽全力备战仙考。
回首人生长河，六百年弹指一挥间。最为精彩的莫过于前一百年。
可就在他九十几岁，火烧高家，杀了个七进七出血流成河，最后成为高家家主之后，他的人生好像就变成一片灰白的颜色。
后五百年，是那样无趣。
他至今没有掏心掏肺的朋友。
他至今没有一段刻骨铭心的恋情。
他至今仍旧无法接受母亲魂飞魄散的现实。
他高清虔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恐怕只有自己的那个废物老爹了吧。
“真想海扁他一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