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扶疏今日不曾梳妆打扮,素衣起身。
年轻天子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扶住她肩膀,将人按回椅子上:“昨日的事朕都听说了,皇姐快些坐下。”
十四五岁的少年五官尚未成熟长开,瞧见席面四十七道珍馐,宁常雁那双和宁扶疏生得有五分相似的眼眸顿时闪烁出微光,欣喜显露于眉宇间,龙袍加身也没能撑起他威仪肃穆。
“朕就知道这个时辰来寻皇姐定能蹭上饭。”
琳絮自觉下去添置御用碗筷。
宁扶疏唤住她:“让厨房再补上一道御膳。”
楚朝食有定法,九五帝王每顿饭需布四十八道膳,太后皇后布四十二道,皇子公主及亲王布三十六道,郡王郡主及国公不可超过三十道。再往下,品阶越低,每次用膳最多可上的菜品数越少。
到了宁扶疏这里,长公主属第三等,席面上理应不能超过三十六道菜。
但森严冰冷的礼法抵不过宁常雁敬重长姐,特允准朝歌长公主越皇太后礼制,在君王四十八道膳食的基础上减一道,意寓万人之上,位同副君。
归根结底,是由于先帝和先皇后双双西去得早,朝歌长公主又自小才思敏捷,不输于男子更胜过男子。宁常雁幼时便很是崇拜这位长姐,总爱跟在宁扶疏的仪仗后头跑。
说一句他是被宁扶疏教导带大的也不为过。
以至如今十二冕旒为冠,肩膀扛着天下重担,在宁扶疏面前仍旧像个依赖姐姐的小孩儿。
这晌,宁常雁舀了勺用一百朵芙蓉花制成的雪霁羹,说道:“今日早朝皇姐不在,许多事朕都拿不下主意。”
“尤其是六部官员选授的名单,宋丞非说宜早不宜迟,这事儿拖不得。连舅父这回也跟宋丞站在了一边儿,朕被他们逼得没办法,只能依照内阁呈上来的建议当朝颁布圣旨。”
“皇姐你快帮朕瞧瞧,这里头有没有不合适的人选。”他抬手示意黄世恭将名单递给宁扶疏,“朕压根没接触过这些人,事先也没拿到皇姐的折子作参照,朕好怕自己被他们唬得办了糊涂事。”
宁常雁嘴角微微下挂,愁云聚蕴眉间,面对朝臣时生硬端出的龙威顷刻间荡然无存。
加盖玉玺的圣旨已然传下去,此时宁扶疏拿在手中的,是宁常雁自个儿誊抄的名单。
姐弟二人的字迹有七八分相似,宁扶疏犹如看自己的笔墨般,目光快速扫过上头一个个或熟悉或陌生的名字,大体和内阁最初呈于她手中的名单差不多。
宁扶疏将欲把本子交给黄归年收着,想说基本无甚问题,突然,视线被最末尾的名字吸引去注意力。
“这个姜昱……”她蹙了蹙眉,“我记得他在吏部笔考问试中的成绩名列倒数,为何也授了官职?”
宁扶疏今日早朝因病告假,折子没能递至金銮殿,她私心认为可堪重任的几个亲信便无人提携,落了榜。
这个姜昱无所不用其极地求到她面前,为的,就是借长公主权势谋私。可宁扶疏此番并未帮他们出力,姜昱的名字不该在授官名单上才对。
“他呀,是舅父极力举荐的。”宁常雁看向宁扶疏手指的位置,把早朝议事全盘托出,“朕原本也和皇姐一样奇怪,但舅父偏说此人办事认真,赤子之心,向朕求了个恩典给他。”
“皇姐这么问,是觉得此人不妥吗?”
“确实不妥。”
六部乃朝堂的中流砥柱,每个位置都至关重要,却进了姜昱这一颗老鼠屎。
宁扶疏若有所思,她迟早寻错处把人摘掉。
这是于公。
而于私,她也断然容不下姜昱。
如今朝堂局势,除却唯宁扶疏马首是瞻的长公主党外,还有两派人。
一是以宋丞相为首的中立派,不偏不倚。
二则是太尉赵参堂,他虽然和宁氏姐弟沾着点血缘关系,但却自成一党,近几年与长公主党的摩擦逐渐增多。
姜昱能得赵太尉担保举荐,究竟是谁的人,不言而喻。只怕他看似投其所好送给宁扶疏两名美少年,实则是帮赵参堂往长公主府安插眼线。
照着这个思路剥丝抽茧,宁扶疏昨日忽犯病酒之症也就有了解释。
她并非偶遇顾钦辞才被拖延时间,而是赵参堂料准熙平侯脑筋直,满腹谋略都用在了排兵布阵上,反而对金陵官场的弯弯绕绕一窍不通,遂派出姜昱算计之。
一招棋害得宁扶疏病酒无法临朝,紧接着赵参堂顺势借宋丞这阵东风,当朝敲定授官名单。
如此,新上任的六部官员中多了赵参堂的亲信,而费尽心力肃清超纲的宁扶疏却什么都没捞着。
宁扶疏对着满桌珍馐玉食突然胃口尽失,她那位舅父,真是好得很。
这是彻底和她撕破脸皮,两党对立了。
下垂的衣袖蓦地被扯了扯,宁扶疏转头看见宁常雁正打量着她的神情,应是看出了她情绪不佳,抿唇道:“皇姐别恼,一个七品官的位置而已,朕过几日就以御前失仪为由摘了他的乌纱帽,绝不让他晃到皇姐面前碍眼。”
宁扶疏轻笑:“阿雁自己也说了,区区七品官而已,他还碍不到本宫的眼。”
“皇姐说的是!”宁常雁应和点头,又道,“对了,今朝还有一件上奏的事,需要皇姐亲自拿主意。”
“有关皇姐下个月的生辰。”
宁扶疏对这事儿其实没太大想法,昨日一群官员邀她赴宴时提出游船州郡的方案,被宁扶疏当场呵斥驳回。过个生日罢了,属实没必要劳民伤财。
她此时道:“一切从简即可。”
“那便和往年一样,朕在宫中备下家宴。”宁常雁眸子黑亮,“咱们一家人过。”
宁扶疏没有异议,淡笑说好。
小皇帝御书房的桌案上还堆积着大摞奏折没看,他又关心了几句宁扶疏的身体,而后起驾回宫。盘绣金龙的锦靴跨过门槛时,倏尔想起什么,他回过头特地提了一嘴顾钦辞。
既是家宴,长公主驸马也理应出席。
否则被人看了公主与驸马感情不睦的笑话,又该嚼少年天子忌惮功臣武将的舌根,有损皇家声誉。
宁扶疏忽然很想替顾老将军和顾钦辞辩驳两句,顾家以报君黄金台上意为家规,心怀天下苍生,他们不会反。可话到唇边,复又被她咽回肚皮。
这话讲出来,宁常雁对顾家三十万兵马大权的疑心能打消多少,她没法保证。
但她知道,无论如何,顾钦辞都只能做个闲散驸马,再无回北地领兵的可能。
说与不说,无甚差别。
燎沉香,消溽暑,明月别枝催着残夏蝉鸣。清风半夜黯星明灭,残云间三两点细雨淅然,落下秋岚薄雾溟濛。
熬过燥热酷暑,芙蓉谢败、莲子芯黄。到了朝歌长公主生辰那日,琅云和琳絮伺候宁扶疏换上宫里尚服局新制的华服,胭脂红刻丝绣海棠云锦留仙裙打底,外披月白苏纱滚金边曳地广袖长衫。
待梳妆打扮完毕,宁扶疏瞧了眼窗外阳光穿透厚重云层,光线稍显昏暗,但距离宫宴开席的时辰尚早。
她稍加琢磨,命黄归年备车去熙平侯府。
邀熙平侯赴长公主生辰宴的请帖半个月前就送到了侯府上,并且由黄归年亲自递进顾钦辞手中。
但收到请柬是一码事,顾钦辞会不会来是另外一码事。宁扶疏没信心打这趟包票,与其让顾钦辞放了满席皇亲贵胄的鸽子,不如她费些心力亲自来侯府接人。
马车行进杏花巷,一阵秋风乍起,吹落谁家探出墙头的灿金桂花坠满地,自清晨就乌云密布的天空飘起雨点。
侯府门扉敞开,玄衣银冠的男子缓步走入宁扶疏眼帘。
倒是挺巧,恰好遇见顾钦辞出门,只他不曾撑伞,任由被风吹得斜肆的雨水扑在脸上。
宁扶疏掀开窗帘招呼他:“上车。”
顾钦辞难得听她话,带着一身秋雨潮气坐在她身边。
“还以为侯爷不来了。”宁扶疏随口道。
“不会。”顾钦辞语气很淡,“上回殿下卖我一个面子,这回我还殿下一个面子。”
他不想和宁扶疏有任何人情牵扯,两相清清楚楚的状态最好。何况那日宁扶疏在他面前病酒,险些跌落楼梯,顾钦辞知道自己带去姜昱的行为不无辜,错过了适宜诊治的最佳时机。
他多少心怀愧疚,赴宴之事不会阳奉阴违。
顾钦辞自有一套逻辑,殊不知,这句话听在宁扶疏耳朵里,确实另一番感想。
——这傻子,至今不知道自己被人利用了。
宁扶疏想过告诉顾钦辞真相,但念头很快被她打消,委实担心依照顾钦辞“人若犯我我必犯人”的耿直性情,一怒之下把姜昱甚至赵参堂砍了,事态只会更麻烦。
而像现在这样,他什么都不知道其实也好。
他该是属于塞外疆场的云麾大将军,意气儿郎雄姿英发,百步穿杨直取敌帅。而不应搅入权利旋涡,被尔虞我诈溅染满身淤泥。
如今顾钦辞的怒气值稳定在一个相对安全的数值,宁扶疏不再绞尽脑汁讨好他,两人倒是能和睦相处。
心照不宣地坐在马车两边,若非必要皆沉默不语,谁也不打扰谁。直至并肩步入丝竹悠扬的恢弘殿宇,受赴宴众人起身行礼叩拜,踩过绒毯至上首侧席,夫妻同坐,气氛一片祥和平静,竟还真有几分举案齐眉的样子。
连天子宁常雁瞧了都微觉惊讶。
继而敛去神色,在主位笑道,今日是长公主生辰,又是家宴,宾客尽欢,不醉不归。
靡靡礼乐渐起,曼曼歌舞翩跹,席间气氛愈加热闹。几轮觥筹交错之后,坐在左侧一排是先皇嫔妃所出的庶公主,站起来给长姐敬酒,恭贺长公主殿下生辰。
都是宁氏连着血脉相亲的姐妹,这礼自是要回的,宁扶疏示意琅云给她倒酒。
澄清酒液逐渐注满整只酒盏,顾钦辞漫不经心兀自吃膳的动作不由自主变缓,视线朝侧边瞥去。
眼见宁扶疏当真端起杯盏预饮,他眉头骤然抽跳了一下,有病酒之症还敢喝酒?这么满满一杯,不要命了?
来不及思考忖度,顾钦辞已经握住了宁扶疏纤瘦的细腕,另一只手凭借力气优势夺过她手里酒盏,仰头饮尽。
满座宾客愣愣盯着他:“……”
宁扶疏也愣愣盯着他:“……”
烈酒入喉,却是一股清凉茶香浸润肺腑,顾钦辞也愣住了。
……这是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