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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酒(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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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钦辞熟门熟路地从橱柜中扒拉出备用碗筷,半点不拿自己当外人,专挑几道还没被动过的菜肴下筷子,仿佛回宁扶疏的话只是抽空。

“吃过,但没吃饱。”

“顺便给殿下引荐一个人。”他扬声对门外喊道,“姜大人,进来吧。”

正准备开溜的姜昱猛然被点名,不得不整理衣冠,硬着头皮走进屋:“下官见过长公主殿下。”

宁扶疏见到这张熟脸微怔,她昨日分明下了严令,不准府上侍卫再收此人拜帖:“熙平侯这是什么意思?”

顾钦辞不冷不热道:“引荐。”

除此之外,再懒得张口多说半个字。

宁扶疏脑仁本就嗡嗡犯疼,这晌更是被搅得不明所以,猜不透顾钦辞怎会跟姜昱扯上关系。

而不止是她,包括侯在桌旁的姜昱则几乎把不知所措四个字写在了脸上。他本以为有那柄短刀在先,驸马爷怎么着都会帮他说些漂亮话。再不济,开头几句好听的介绍,总该有的。

可而今见顾钦辞吃得优哉游哉,似乎完全不打算管他,姜昱只能自生自灭。

好在他性子活络,会来事儿,先前在地州任职时就哄得朝廷监察御史将百里挑一的举荐名额留给他,现在来到金陵,也绝对有信心哄长公主开怀。

昨日献人计策未成,权当偶有失手,失误罢了。

此时姜昱眼珠子扫过席面,当即倒出一杯酒,躬身腰弯,双手举过头顶,谄笑着开口:“下官祝长公主殿下玉体康泰,岁岁安康。”

语罢,仰头一饮而尽。

继而倒酒举臂:“愿长公主殿下得世间英才,文武皆俱,得治盛世。”

……

恭维的夸耀话一句接一句往外蹦,酒酿也一杯续一杯灌下肚皮。从头发丝儿到脚趾头,长公主的每个细胞每个毛孔都被他夸了个遍,且遣词造句没有半点重复。能将马屁拍到这种水准,至少需练上几年火候。

待他终于闭嘴,宁扶疏明显察觉到,透过小轩窗的阳光倾斜了良多弧度,约莫已过半炷香。

这回,姜昱执的是洁净杯盏,作揖递到宁扶疏面前:“下官敬殿下。”

宁扶疏不甚确定原主喜不喜欢这些,总之如今的自己唯有一种感觉,那便是如听蚊蝇嗡杂、知了聒噪的心烦。不耐微抬下巴,冷声道:“放一边吧。”

姜昱却没遵从,反而手臂又往前伸了些:“这是下官孝敬殿下的一片心意,您……”

宁扶疏截断他的话:“本宫说放一边,没听见吗?”

姜昱紧抿唇线,面露为难。

照他们郡县不成文的规矩,在酒桌席面上最宜谈事。前头说的所有场面话都是铺垫,真正重要的在于酒。上级让下级喝酒,那是给你面子,不可婉拒。下级给上级倒酒,那是求个面子,凡接了杯盏,万事好商量。

可如今长公主不喝他的酒,这事儿还怎么成。

姜昱只能猜测兴许长公主殿下酒量平平,多饮易醉。毕竟是女儿身,这并非无可能,遂道:“下官方才问过店小二,这桃花酿是采摘时令花瓣酿制的,入口清甜不烈,后劲也小。”

宁扶疏眉宇间的不虞已然明显,她向来厌恶所谓席面敬酒好办事那套说法,真是什么歪风邪气都敢往皇城带。

偏偏这个姜昱突然变得看不懂脸色似的,兀自续说:“殿下浅酌一杯,不会醉的,您就当给下官一个薄面。”

接连三番,宁扶疏终于忍无可忍,险些就要斥出一句:本宫凭什么要给你面子。

但到底碍于引荐人顾钦辞在旁,忍住了。

她深呼吸平复烦躁心情,声音宛如从齿缝间艰难挤出般:“好,好,好。”

连说三个好字,脸色却沉得难看,极其勉强地憋住满腔怒气,尊贵玉手伸出锦绣衣袂,去接姜昱敬来的酒。

突然——

男人宽大的手挡在她动作前,比她速度迅捷数倍。宁扶疏不过眨眼的瞬间,面前酒杯就没了。反而是席面上多了个空盏,正在顾钦辞手边。

他故意大咧咧地砸吧了一下嘴:“臣帮殿下尝过了,这酒……”顾钦辞嫌弃道:“不怎么样。”

长公主殿下金枝玉叶之躯,不怎么样的东西,自然不能再呈到她面前,否则便是对皇族不敬。

顿时,姜昱站在那里进退维谷,尚算长得端正的脸涨成猪肝色羞愤欲死,跟块蠢木头一样杵着。宁扶疏越瞧越觉得此人碍眼:“姜大人退下吧,你心里想的事,本宫尽力而为。”

原本以为肯定没戏,已经准备灰溜溜卷铺盖走人的姜昱听闻此言,顿时眼睛烁亮。谁不知道长公主殿下权势滔天,能得她一句尽力,便说明这事成了,登时感激涕零地退出雅间。

宁扶疏耳根子总算得以清净。

她瞥向全程吃个没停的顾钦辞,倒映午后暖阳的目光停滞在那唇瓣酒渍晶莹:“侯爷为何帮本宫挡酒?”

顾钦辞也想问自己这个问题,为什么要帮宁扶疏挡酒。

他看见她心烦意乱,看见她躁怒气愤,看见她忍耐负面情绪不发泄。顾钦辞便觉得无比痛快,连带胃口也变好了许多。

他不否认自己瞧准宁扶疏大动肝火的节骨眼,故意把姜昱领来她面前,存有三分看她不舒坦的恶劣心态。

可当宁扶疏真的要接过酒盏,那黛色娥眉淡蹙,在精致而冷艳的脸庞扫出浓浓厌恶,顾钦辞斜飞剑眉亦是和她一样,皱出了仄痕,不禁想质问:她为什么要忍?

她不是权倾天下的长公主吗?万人之上,无人之巅,作践昔日泽州兵马统帅、正三品云麾大将军、武康侯世子衔为一身的顾钦辞也不过三两句话的事,便要他卸甲弃刀,低头奉她玉令做个废物驸马。

如今为什么要忍让一个郡县来的芝麻官儿。

顾钦辞期待欣赏的,是宁扶疏因他而难受痛苦、因他而害怕战栗,是连九五帝王都要敬重三分的人在他面前伏低忍让。

蹙了眉、红了眼、落了泪……

哆嗦、退缩、闪躲……

怎样都好,但必须得是因为他顾钦辞才好。

那姜昱算个什么东西,也配逼迫朝歌长公主饮他的酒?

这些话一瞬间就要冲出喉咙,却又无端缄默在唇舌之间。他搁了手中竹筷,如夜似海的目光深深回望宁扶疏,不答反问:“臣既已替殿下挡了酒,殿下为何还要答应给他官职?”

这和私相授受,卖官鬻爵有什么区别?!

和被下狱的那些六部官员又有何区别?!

“难不成那等姿容的,殿下也想往榻上带?”顾钦辞这张嘴吃多了北地黄沙与风霜,也练得粗粝冰寒,说不来和颜悦色之语,讥诮犹如他杀敌斩将的大刀,出口直戳人心窝子,“未免太不挑了些。”

没有世俗粗鄙的用词,言下低劣的嘲讽却也足够侮辱人。

无论朝歌长公主,还是宁扶疏,都非脾气温软之辈。前有手底官员办事蠢笨,后有姜昱不识眼色,这些宁扶疏都咬咬牙竭力忍下了,她反复劝慰自己,为一群不堪重任的草包气坏身子,不值得。

可这晌顾钦辞一句句冷嘲热讽,满含鄙夷,听得宁扶疏再也压不住心底火气。

什么叫往不挑姿色地榻上带?

把她堂堂长公主想成什么了?秦楼楚馆里的妓子吗?

“熙平侯好一张搬弄是非、颠倒黑白的嘴啊!”宁扶疏恼得连怒气值都不顾了,掸动衣袍站离木凳,单手撑在桌沿自上而下俯视着顾钦辞,嗓音冷冽,“是,本宫是卖官鬻爵,可熙平侯也帮本宫回忆回忆……”

“这人是谁带进来的?是谁引荐来的?”

“本宫若甩脸子,下的又是谁的颜面?”

“是你这个驸马爷的颜面啊!”宁扶疏说着都被气笑了,另一只手伸到半空,靠近顾钦辞脸侧,“本宫今日就想问问侯爷,这张脸,你要且不要?”

两声巴掌拍面颊的轻微声响散在雅间。

宁扶疏继而挥袖,重重拂落顾钦辞面前碗筷。一阵刺耳的噼里啪啦盖过巴掌声,她片刻也不想多留,不想听这人说出愈加难堪的话语,冷哼一声扬长而去。

任由身后人望着她明艳背影愣怔半晌,缓缓抬起手触碰脸颊。

宁扶疏力气不大,这点程度的拍打对顾钦辞而言压根感觉不到疼。可他偏就觉得皮肤火辣辣的,灼出几分明辨是非黑白的廉耻感。

只犹豫了半秒钟,连忙追出去。

而在双脚迈过门槛时,脑海中忽而晃过什么。好像自己每每面对宁扶疏,每每遇上同长公主相关的事,他就变得格外冲动不理智。

但这个念头只在潜意识里停留了一瞬,如流星划破夜空,快到来不及捕捉,就消散在顾钦辞遥望见雍容身影缓步走下楼梯的刹那。

宁扶疏步履很慢,右手扶着栏杆一步一顿,和适才离开雅间时的气势汹汹截然不同。

不知是不是顾钦辞的错觉,他瞧着长公主绰约身姿似乎隐隐发抖着,给人一种风吹过便会跌倒的错觉。

脚下步子不由自主地急切了些,仅差半臂距离就能与她并肩,顾钦辞蓦地瞳孔骤缩。他眼见宁扶疏身躯如薄纸向前倾倒,在眨眼间失去全部力气,从二楼高的台阶摔下。

他心脏猛地揪紧,顾不得思虑太多,全凭下意识的本能运起轻功,在宁扶疏那张芙蓉玉面着地之前,将人接进怀里。一瞬间,恍惚似有莫名的心安与庆幸在胸腔晕染。

躺倒在他臂弯的人柔若无骨,意识混沌。

顾钦辞看见她肤色红比秋枫,有些不正常,脖颈与内腕更是冒出点点红疹,心里咯噔一下。

这是病酒的反应?

难怪方才姜昱递酒,她怎么都不肯喝。

可那杯酒后来分明被顾钦辞挡了,以及他初初进去雅间时,不经意间瞥过宁扶疏手侧的酒盏,干燥洁净,显然没盛过酒酿,足以说明她滴酒未沾。

不对,等等……

顾钦辞倏尔想起来,席面上有一道琉璃丸子,金黄酥脆的丸子内包裹了糯米。颗颗米粒香软,携杏花香甜,实则尝着和甜酒酿中江米的味道相似。

那道菜里有酒,且宁扶疏吃了不少。

又思及成婚之夜,长公主府嬷嬷送进喜房中的合卺酒被茶水替代,如今看来,并非宁扶疏故意埋汰他所为。实属事出有因,下头奴才不敢拿长公主千金之躯开玩笑罢了。

宁扶疏皮表红疹越发越多,密密麻麻连成一片,瞧着甚为瘆人。她自己也不好受,忍不住用指甲抓挠止痒。

顾钦辞握住她泛着薄红的细腕:“殿下忍忍,臣送您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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