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天在唐家堡后门等了将近一个时辰,始终不见雪见出来,心下担忧:不会出什么事吧?
花楹在景天身后轻轻扇着翅膀,也是一副焦躁不耐的模样。景天低声说道:“花楹,你在外头等我,我也进去看看好不好?”
花楹立即摇了摇头,翅膀一扇,径直朝着后门飞了过去。景天赶紧叫道:“花楹!等等,你别随便乱跑啊!要是走丢了,雪见会打死我的……”花楹头也不回,似乎根本没听见景天的话,小小身子在花丛中一闪,转瞬便没了踪迹。
景天无奈叹了口气,抬起头望着高耸的砖墙。他实在不愿进唐家堡。据说唐家堡内到处都是毒,一不留神就会中招,而且唐门中人个个蛮横霸道,若是自己乱闯被看见,一定会惹上麻烦。
踌躇片刻,终究还是担心雪见,心下寻思:若是遇上什么麻烦,凭徐大哥和紫萱姐教我的本领,总能应付那么两到三个的。实在不行,我还可以跑嘛!再说我刚才还说要帮助雪见,这时候她若真遇上麻烦了我却不在,这也太不像话了。
打定主意,景天走近后门探头看了看,见四下无人便悄悄溜了进去。唐家堡内庭院十分雅致,亭台楼阁、雕梁画栋,几座后园中也是假山林立,荷塘清幽,便犹如王侯府邸一般。只是道路曲折复杂,常人不识路径,走不了多久便会晕头转向。景天一边寻找雪见,一边注意躲避着唐门弟子的视线,果然没多久便迷失了路径。
“我刚才是从哪过来的?好像是这条路,又好像是那条……”
又没头没脑地走了一阵,越发的分不清东南西北,忽的拐角处走出来几个唐门弟子,正好对上了视线。景天一惊,赶紧寻思如何搪塞过去,却见那几人视线从自己身上一扫而过,连片刻都没有停留。还没反应过来,便已经从身边走了过去,神色淡漠,仿佛根本没看到自己一般。
景天怔怔地回过头去,看着那几人的背影,忽然想到自己刚才走过几个院子,也曾看到过不少身穿其他门派服饰的人在走来走去。想来唐家堡为了应对霹雳堂,应该请来了不少别派的门客,可是唐门内已经乱成一锅粥,也顾不上一个个地招待,自然也将自己当成了门客或下人了。
这么一来,景天便放下了心,不再东躲西藏,而是大摇大摆地在唐家堡内行走。说来也怪,他越是摆出一副肆无忌惮的姿态,越是没有人敢找他的麻烦,甚至有的唐门弟子见到他反而躲了开去。景天暗自好笑,心想这唐家堡竟也成了惊弓之鸟。
走了一阵,忽然听到荷塘对面的院落中传来吵闹声,有人呵斥道:“给我站住!小丫头,叫你站住你还敢跑!”
景天穿过廊桥,来到荷塘另一边,却见院落中一个身穿墨色长衫的男子,拦住了一个小女孩,斥道:“鬼鬼祟祟地做什么?不知道下人是不能来这里的吗?你是哪一房的?”
那小女孩嘻嘻一笑,一副天真懵懂的神情,说道:“啾?哪一房?什么意思,我不知道……你教我吧?”
景天一怔,忽然觉得那她声音有些耳熟,不由得打量起这小女孩。只见那小女孩约莫十三四岁上下,一身莹绿色衣裙,如初春发芽的嫩叶一般,十分精致。她头上梳着两个发辫,面庞圆润可爱,白皙的脖子上挂着一颗墨绿色的珠子,晶莹剔透。
那男子哼道:“你是新来的吧?什么规矩都不懂!我问你,你主子是谁?”
那小女孩思索了一会儿,似乎在理解他此话的含义,之后慢慢开口道:“雪、雪见……”
“雪见的丫头?我怎么没见过……”那男子一对细眼在小女孩身上来回打量着,忽然嘴角露出一丝猥亵的笑意,说道:“倒是个水灵的丫头!嘿,听着,你主子犯了家规,可能再也不会回来了,你不如来伺候我吧?我会好好待你的!”
“……好好待我?”那小女孩欢喜一笑,说道:“这么说……你喜欢我?”
那男子脸上笑意更加猥琐,说道:“哈哈!那当然!小乖乖~~我会好好疼你的!”说着便朝着那小女孩走去。
小女孩神色一变,惶然道:“不……不对!”向后连退了几步。
“小乖乖别怕呀,我会保护你的!”那男子冷笑着靠近。
“不对……那不是喜欢,你心里不是这样想的……”小女孩越发惊惶,她身后已是墙角,躲无可躲,颤声道:“那和喜欢不一样!我不要……”
那男子一把抓住了小女孩手腕,要将她搂到自己怀中,小女孩拼命挣扎着,无奈两人力气差得太远。景天怒喝道:“住手!”
那男子吓了一跳,下意识松开了手。小女孩见了景天,两眼顿时一亮,好像见到熟人一般,立即三两步跑到景天身边。
男子见是个身穿粗布衣裳、貌不惊人的青年,忌惮之心便去了大半,又想自己竟被这么个小子给吓住,不由得一阵恼火,怒道:“小子,你是谁?敢管唐门的闲事?”
景天一时义愤喊出了声,此时已暗叫不好,若是这男子叫来同伴,自己决计讨不了好去。但话已出口,便索性豁了出去,喝道:“我管的就是你!”
那男子怒道:“你到底是谁,敢在唐门撒野?不要命了么?”
“我既然敢在唐门撒野,还能怕了你不成?”景天见了今日唐家堡情形,料想这帮人不过也是欺软怕硬,自己绝不能稍露怯色,当下硬摆出一副强横模样怒道:“不想死的话,就给我滚!”
那男子神色一变,果然被景天吓住,恨恨道:“好!算你狠!哼……霹雳堂有什么了不起的……”骂骂咧咧地去了。
景天长出一口气,暗自捏了一把冷汗,心道还好,自己这一番虚张声势竟当真将他唬住了。这世道果然还是欺软怕硬,唐家堡如此威名,原来却也如市井小人一般。转身对着那小女孩说道:“你没事吧?”
小女孩望着景天,眨了眨眼说道:“我没事……谢谢!”
景天打量了打量这个小女孩,总觉得她眉目之间有几分似曾相识的痕迹,可怎么也想不起来。小女孩见景天看着自己,也是一副懵懂的神情,手指轻点着唇边,与景天对视着。
“你是雪见的丫鬟吗?”景天问道。那小女孩摇摇头,说道:“不是。”
景天一怔,说道:“你刚才不是说,雪见是你的主人吗?”小女孩又点点头嗯了一声。
景天有些一头雾水,但是见这小女孩一副认真茫然的模样,又不像是故意在耍自己。想来这小姑娘年纪尚小还不懂事,可看她模样又已有十三四岁了,怎么会连话都说不清楚?
景天问道:“那……你知道雪见在哪吗?”小女孩又摇摇头,说道:“我在找她。”
“我也在找她,但是这唐家堡里路径太多,太复杂了,我刚才转了一下就迷了路,现在自己在哪里都不知道了……”景天说道。
那小女孩不愿意再跟景天多说,忽然撒开腿跑了出去。景天叫道:“哎?等等,你去哪里……”却见她步伐轻盈,犹如蝴蝶一般,转眼便不见了踪影。
景天追出一阵,始终找不到那小女孩,刚才还想着请她指点一下路径,眼下又只能像没头苍蝇一样乱撞了。景天心中焦急,却也无计可施,忽然听见不远处一阵歇斯底里的喊声。
“你们骗我!我不信,我不信!!”
这是雪见的声音。景天赶紧顺着声音的方向跑过去。穿过一条长廊,来到一座大殿之外,十几名唐门弟子围在大门前,中间的正是雪见和三个不认识的女子。只见雪见脸色惨白,双拳紧握,浑身微微发颤,厉声道:“你们骗我!我要见爷爷!”
唐芷芸依旧面带冷笑,说道:“你不要红口白牙地乱讲!这种事情也是能拿来开玩笑的吗?我们骗你做什么?”
景天料想定是出了什么大事,虽是担心雪见,可如今自己一个外人也不方便上前插手,只能暂时站在唐门弟子圈外,伺机而动。
雪见嘴唇发颤,想说些什么,却发不出声音。堇姑神色肃然,说道:“本来伯父尚未下葬,让你见一面也没什么。可是你犯了门规还没处置,家门遭此大变你却离家出走,又和霹雳堂不清不楚。为谨慎起见,当然是小心为上……”
唐芷芸抢声道:“何况她根本不是唐家的人,有什么资格祭拜爷爷!”
雪见怒道:“你……你胡说!”她浑身颤抖的越发厉害,显然是在极力克制。
“不要吵啦!”八姑婆叹了口气,道:“雪见啊,老实说……不让你见掌门,是你三叔公的主意。他现在拿着掌门令牌,代理掌门之职,咱们不能不听他的。你以前的事情,现在也没人顾得上追究了,你还是赶快走吧!”
唐芷芸怒道:“凭什么不追究了?她偷了五毒兽!你们不信是她偷了毒经,那五毒兽总是她偷的没错吧!”
“芷芸!那五毒兽养了这么多年也没有结果,掌门也说不必追究了……何况如今是多事之秋,咱们唐门已经够乱的了,何必在这种小事上大做文章?”八姑婆劝了几句,对雪见说道:“雪见,你还是快走吧!”
雪见强自平复着情绪,低声说道:“爷爷……是什么时候过世的?”
“已经两个月。”唐芷芸不假思索道。
“芷芸!”堇姑赶忙想阻止,却已慢了。雪见怔怔地后退了一步,说道:“两个月了?那……为什么这么久还不安葬,现在……现在是夏天啊!”她脑袋晕晕地,忽然回想起之前听到的那几个唐门弟子的对话,浑身一震,说道:“难道你们、你们想……”
堇姑皱着眉头,似乎有些难以启齿,但随即便站直了身子,朗声道:“你既然猜出来可,我就直说了。你爷爷的尸首已经毒变,这可是百年难遇的良机,因此新掌门下令将尸体留下来,炼制‘三尸三虫’。”
一时之间,四周静得出奇,再没人开口说话。几人神色各异,八姑婆叹息着摇头,堇姑理直气壮,唐芷芸双眼如刀。
“你们……”雪见吸进一口气,只感觉五内俱焚,肝胆欲裂,嘶声喊道:“你们还是不是人——!!”话音落下,再也支持不住,身子一晃就要倒下。这时人群中闪出一人,飞奔到雪见身边,将她身子扶住,低声道:“雪见……”
雪见抬头看去,此人正是景天。
“你来啦……”
景天轻轻点了点头。雪见紧咬着嘴唇,忍住夺眶欲出的泪水,将身子靠在了景天身上。只感觉普天之下,自己竟无处容身,仅有在他身边方才有所依靠。
堇姑皱眉道:“你别没大没小的说得那么难听,现在唐门就快被霹雳堂吞掉了,存亡就在一线!活人尚可牺牲,何况是尸体?”
“就是!要不是你勾结霹雳堂,要害咱们唐门,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情,爷爷就是被你气死的!”唐芷芸说道。
雪见站直了身子,浑身发颤,咬牙道:“你胡说!你胡说!!”景天生怕她有什么闪失,赶紧又将她扶住。
唐芷芸见了这一幕,心中越发不是滋味。她虽有几分姿容,却是庶出之女,加之性格尖利刻薄,历来没有男子愿意讨好于她。如今见景天扶着雪见,神色中满是关切,只感觉一股妒火直升上来,冷笑道:“我胡说?你让大家来看看,大庭广众的,你就这样和不知道哪里来的野男人搂搂抱抱……”
“芷芸!”堇姑喝道,“姑娘家,说话一点教养都没有!”
“她做得出就不要怕我说!跟吓人私奔也罢了,还敢大摇大摆跑回来耀武扬威,真是不要脸!”
“你……!”雪见气得嘴唇发颤,却连还口的力气也已没了。可唐芷芸仍不肯罢休,冷笑道:“我怎么了?说的哪里不对吗?你说呀!”
雪见一把推开景天,转身飞奔而去。景天大惊,也顾不得周围的唐门弟子,赶紧追了上去。
雪见径直奔出了唐家堡,往璧山方向而去。她身子轻盈,轻功修为又远在景天之上,转瞬便跑出好远。景天紧追不舍,口中疾呼道:“雪见!雪、雪见!”
便在这时,忽然一个小身影从景天身旁窜过,朝雪见飞去,正是方才不见踪影的小灵兽花楹。它震动翅膀,追到雪见身后,啾啾地叫了几声。
听到花楹声音,雪见才停了下来。景天直累得气喘吁吁,却顾不上歇息,紧赶两步到雪见身边,说道:“雪见,你、你没事吧,我……”
雪见定定地站着,好似失魂落魄一般,对景天的话没有任何反应。景天平复了呼吸,上前一步,动了动嘴却没有说话,到了这时他竟也不知道该说什么。雪见转过了身子,望着景天,冷冷道:“你跟过来干什么?还要看我的笑话吗?”
“我……”
“你想笑就笑吧。”雪见说道。
景天低声说道:“我不会笑的……”
“为什么?从前我一直欺负你,现在你见了我这么狼狈的样子,难道不想笑吗?你看我的笑话还没有看够吗?”雪见红着眼眶,歇斯底里吼道:“你走!走啊!”
景天从来伶牙俐齿,如今见雪见这副模样,竟乜呆呆愣住不知该说什么。动了动嘴唇,说道:“……我不走。”
“你走!你不走我就打死你!你给我走!”说着雪见举起拳头,朝着景天胸口捶落。
景天一动不动,挨了她两拳,说道:“你打死我我也不走。”
“你……”雪见再也忍耐不住,泪水终于夺眶而出,身子靠在景天怀中,放声大哭了起来。
景天怔在原地,雪见紧紧攥着他衣角,声嘶力竭地痛哭着,仿佛将这数月来的委屈、忍耐、担忧、苦痛,一口气尽数宣泄出来一般。她性子要强,从前不论如何难过,总是转眼便忍耐住,从不轻易落泪。
景天自相识雪见以来,从未见过她如此嚎啕大哭,心中顿时泛起一阵怜意,伸出手将她身子轻轻搂住。他从前只道雪见任性娇惯,虽尽量让着她,却也难免斗几句口,如今才发觉,这女孩原来竟如此柔软脆弱。当下一言不发,任由她尽情宣泄。
雪见这一番痛哭,哭了竟有足香时分,直哭得嗓音嘶哑,再无力气,才渐渐止住。景天轻轻拍着她后背,感觉胸口衣衫已被尽数濡湿,怀中身子微微发颤,柔声说道:“雪见,没事吧……”
雪见平复了好一阵,轻轻将他身子推开,转过头去掏出手巾擦脸。景天说道:“雪见,你爷爷他……你不要太难过了……”
雪见忽然说道:“你陪我走一走,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