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氏已近知天命的年纪,即使平日保养得再好,眼角也出现了细细的纹路。而此刻在悲极怒极的状态下,更是忘记了寻常雍容大方的模样,老态尽显。
眼前的妇人也曾经年轻过,曾经对自己温柔微笑,会把他抱在怀中轻轻摇晃。可到底从什么时候起,他们之间的关系竟成了这般模样?
从进了书房的那一瞬间,他就知道有人动过了他的书架,而除了宴席上半路消失的大哥,也不会再有别人。
陈天骏知道了他书房里有密室,此刻想必已经到了密室里头。
那一刻陈天驰彻底心灰意冷,林氏终究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了陈天骏,也就意味着她彻底放弃了自己。
“母亲说的不错,大哥确实是被儿子害成这样的。”心冷了,话说出口也就比较容易,陈天驰脸上甚至还挂着笑,“不过如果大哥不进密室的话,他又怎么会成现在这样?”
林氏怒极:“不就是个密室?天骏怎么就不能进去看看?!你未免太心狠手辣!你倒是说清楚,那里头到底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连我都不能知道?!”
陈天驰笑道:“母亲慎言。”
林氏一噎:“你——”
“密室里是三皇子。”见林氏脸涨得通红,陈天驰微微一笑,总算把答案说了出来。
“三皇子?!”
如果春时在这里,那她定会惊奇的发现,二夫人脸上露出了和她一样吃惊万分的表情。
本朝天子登基幼时登基,到如今四十余年。后宫妃嫔无数,却皇嗣不丰,活下来的皇子一共六位,而年纪较为接近的莫过于排行前三的三位皇子。
大皇子是皇后所出,然而这位皇后却不是元后,而是由惠妃扶正,正因为生了大皇子,惠妃晋为贵妃,最终才能登上继后的宝座。
二皇子是安贵妃所出,安贵妃年纪愈大,反倒愈发得到天子宠爱,连带着对二皇子也是喜爱有加。
这位躺在密室里昏迷不醒的三皇子,正是元后所出的嫡子,生下这么个唯一的儿子之后,元后亏了气血,缠绵病榻不久也去了,留下这么个小可怜在宫中,多亏有太后扶持,才磕磕绊绊长到这么大。
其余三位皇子年纪幼小,都在十岁以下,几乎可以不计入争位的人选中。
前年开始,天子就时不时发作小病,去年年中的一场风寒更是几乎要了他的命,如今全靠着药材支撑。太子迟迟未立,天子却不表态,闹得满朝人心动摇。就算连林氏这般的深宅妇人都知道,三皇子因了元后嫡子的身份,算是夺位的热门人选。
天驰竟和他搭上了联系!
这一惊吃得不小,林氏脑子还没转过弯来,就听见陈天驰继续说道:“三皇子是什么状况,母亲想必也知道。儿子不甘窝在这么个小城里,守着几间铺子过一辈子,想跟着三皇子搏一搏。只是三皇子从浔阳回来的路上遭到刺杀,如今人昏迷不醒,儿子将他接到家中保护起来。若日后三皇子登基,也算是大功一件,到时整个陈家也能跟着受到封赏。这本是机密之极的事,儿子谁也不曾告诉。可母亲非要叫大哥前来察看,被三皇子的护卫发现,这才闹成这般。如今事已如此,大哥的命好歹还在,该如何决断,母亲自己取舍罢!”
林氏听得怔了,难不成,难不成竟是她才害得天骏落到这般境地的吗?
望着她满面踌躇的模样,陈天驰面上不显,心里却琢磨起来。陈天骏在林氏心里是个什么地位,一个还没登基甚至昏迷不醒的三皇子能不能和他抗衡?他真的没有把握。
“若三皇子登基,陈家就再不是以往商贾之家,须知千金易得,高门难入,母亲难道不希望自己成为贵家夫人,甚至侯夫人吗?”陈天驰的声音仿佛带了魔力,引诱般地说道,“若母亲执意要替大哥报仇,那儿子也无话可说。只是母亲要想清楚,窝藏三皇子这罪名,陈家可承担得起?”
窝藏三皇子!
林氏悚然一惊!
是啊,不管她选择了什么,三皇子人已经在密室里了,而他们陈家不管是不是有意,都会被大皇子或者二皇子视为眼中钉!即使陈家无事,天驰也必定会被交出去!
天骏已经废了,若她执意计较,害得天驰再丢了性命,他们二房可就真的永无出头之日了……
天驰已经做好了决定,逼得她不得不答应下来!想明白这一层,林氏不由苦笑,她生了这个儿子,养了他这么多年,竟一直没发现他还有这样的野心。
心中到底不甘,林氏冷笑道:“照你这么说,难不成我只能——”
“忘了这件事。”陈天驰淡淡一笑,接过话来,“母亲是个聪明人,定然明白儿子的意思。”
一口一个母亲,一口一个儿子,可在他眼里,到底还把不把自己当母亲看?林氏心头发冷,努力支撑着不倒下:“那你大哥——”
“大哥的事,就这么过去罢。”陈天驰轻描淡写道,“谁叫他运气不好呢?”
“好一个运气不好!”林氏惨笑着跌坐在锦榻上,她还能说什么呢?事已至此,她不得不听从幼子的话,从此放弃天骏,放弃她这么多年来的希望。
陈天驰朝林氏望去,见她面色惨白,知道她怕是心中绝望之极,便朝她深深一揖:“母亲保重身子,儿子先去了。父亲和祖母那边,自有儿子应付,母亲不必挂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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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老夫人两个儿子,长子陈忠性子沉闷,次子陈勇性子懦弱,都不是能担得起陈家重担的人,反倒是女儿陈善泼辣精明,出了这样的事,两个儿子闷声不吭,只有个陈善带着外孙女守在自己身边好生哄劝安慰。
陈老夫人一生执掌家事,虽是内宅,却也说一不二,到老了都不肯放权。她不是完全的感性动物,悲伤过后就迅速冷静下来。既然天骏还昏迷不醒,这事查也查不出什么,她索性坐下细细思考起二房的未来。
她首先叫来陈二老爷,问他有何打算,可谁知这个儿子是一问三不知,只道要等林氏醒转,身子好了再做决定。听得陈老夫人气怒不已,恨不得一拐杖把他敲醒。
儿子没主见,儿媳又病歪歪。如今天骏等同废人,连子嗣都没留下一个,二房说不得也只能靠天驰了。
好在前些日子她冷眼望去,天驰对屋里人的处置手段,温和不失果断,倒比他那父亲要好上许多。身子骨虽差了些,可慢慢调理也就是了。
陈老夫人细细思忖,出了这么大的事,这时候急匆匆给天驰娶亲也不合适。可子嗣问题乃头一等的大事,天驰要想立足,后院先得稳下来。
后院稳了,子嗣不就自然而然来了吗?
打赌
陈老夫人对“后院稳了”这一概念的理解,显然和林氏杨氏等人不太一样。
在陈老夫人看来,长子陈忠的后院是稳稳当当的,因为儿媳杨氏向来听她的话,甚至还抬了她院子里一个丫头做妾。次子陈勇的后院也是稳的,理由和长子一样。
长孙天骏的后院不稳,那是因为他没娶上个好媳妇儿!郑氏是个不下蛋的母鸡,还不贤惠,她几次三番暗示要给天骏几个丫头,都被她给躲过去了。
而天骥的后院还算稳当,天骥媳妇儿小曾氏是她的侄孙女,很听她的话。
如今天骏的后院她是管不着了,也懒得再废那个心。天驰后院空荡,一个春时年纪太小,一个春雨性子太闷,剩下的都扶不起来,竟没个主事的人!
“这怎么行?”曾氏对前来请安的小孙儿笑眯眯地开口,“前些日子闹出春香春绣这等事来,都是因为你后院无人。可媳妇儿也不是一天两天能娶到的,为今之计,还是要先找个能管事儿的伶俐人才是。”
陈天驰同样笑眯眯道:“孙儿都听祖母的。”
曾氏很是满意,她一手握住陈天驰的手,一手把侍立在一旁的秀美丫鬟拉过来,把这丫鬟的手交到天驰的手里:“我身边这颗明珠,就给了你了。她是这府里头一个得我心的,你可要好好待她。”
明珠双颊飞霞,头微微低垂着,露出修长的脖颈。那一截粉白的颈子像是白天鹅一般,在灯光下发出莹润的光泽,那是一般小户人家的小姐都不一定有的娇嫩肌肤。
“祖母放心,孙儿都记住了。”陈天驰也不推诿,当日就把明珠接到了三小院。
这一举动叫曾氏安了心。大年三十的饭桌上她也这么暗示过,不过叫林氏打岔打了过去。儿媳不听她的话没关系,这不还有孙子吗?只要天驰肯听她的话,一切都好说。
丫鬟也分三六九等,若春香春绣她们属于上等,那明珠就是上等中的上等。因了母亲是老夫人房里人,自己也自小就伺候在老夫人身边的缘故,明珠甚至比陈家的庶女还要更有地位些。
“老三好艳福啊!”陈天骏昏迷不醒,一时间三少爷取代大少爷的流言在府里迅速蔓延开来,陈天骥自然也得了消息,“老太太房里一共就那么两个能见人的,这下可好,把最漂亮的一个给了他!”
小曾氏瞟了他一眼:“怎么,屋里有那么些个还满足不了你?什么脏的臭的你都想往屋里拉!”
明珠她见过好些次,没嫁到陈家来的时候,明珠就在老夫人房里伺候了。那时候她见面客气叫一声明珠姐姐,那贱蹄子就当真敢不给自己行礼,只笑一笑了事!
别看这小蹄子表面上看着沉稳知礼的,实际上是个最阴险毒辣的!如今这颗明珠被老三得了,也不知三小院会闹成什么样子?
三小院早炸开了锅。
四个大丫鬟缺了两个,实在不像话。诸人心中都有计较,早晚大丫鬟得填满四个。二等丫鬟们更是摩拳擦掌拼了命的表现,往秦妈妈等有资历的老妈妈面前凑的也不少,升职的机会来了呢!
以往这些事儿是轮不到那些二道门外的丫鬟的,然而二道门外出了个春时,真是麻雀飞上枝头,扰的底下人的心都浮了。一个春时能出的来,焉知其他人不会成为第二个春时?烧火丫头能成贴身的大丫鬟,那扫地丫鬟、看门丫鬟怎么就不行?
且大少爷出事儿了,下半辈子都躺在床上起不来,二房未来的主子如今换了人。三小院一时炙手可热,再不复以往冷清模样。大小丫鬟都尖着脑袋想往里钻,不说大丫鬟,就是个扫地端水的丫鬟也成啊!
还别说,真有人求到春时春雨这两个仅存的大丫鬟手上的。
春雨性子一向淡漠得很,求她的少,也都被她给拒了。反倒是春时年纪小,性子又软糯和气,二道门外的小丫鬟有挤不到妈妈身边的,就纷纷投到她手里了。
春时咬着手指发愣,为难得很。
其实她们没猜错,三少爷确实叫她再挑个大丫鬟上来,可却点明了不许再从外头找,只能从院子里挑,且还要挑个“能听你话的,年纪不大也没关系”的。外头的丫鬟想进来,那就只能从扫地丫鬟做起。
这当口,明珠被老夫人送进了三小院,她一来,别的不说,春时这第一丫鬟的位置必须得让出来了。人家可是伺候老夫人多年的老人儿,难不成还当不得你一句姐姐吗?
老夫人身边的素玉妈妈送明珠来的时候,还特意点了一句,叫三少爷“好生照顾着明珠”“以后就把明珠交给你了”,这不就是要抬姨娘的意思吗!
啊呀,三小院这下可热闹了,两位大佛打擂台,不知谁胜谁负?
“我赌春时姐姐,”绿衣裳的小丫鬟笑眯眯地,“三少爷一直都喜欢春时姐姐,别人瞧不出来我可瞧得出来。”
粉衣小丫鬟也是笑眯眯地:“我赌明珠姐姐,明珠姐姐生得漂亮,性子也好,最主要的是,她可是老夫人身边伺候的呢!”
绿衣小丫鬟不服气道:“春时姐姐原先前头还有春绣和春明两位姐姐呢,如今怎么着?人都没了,只有她留下来了!”这就是证据!
粉衣小丫鬟:“呵呵,老夫人。”
绿衣小丫鬟:“春时姐姐上次拒了二夫人的好意,少爷也没生气!”
粉衣小丫鬟:“呵呵,老夫人。”
绿衣小丫鬟:“……好吧,那我也赌明珠姐姐好了!”
……
春时满头黑线地站在假山后面,阴森森慢吞吞地开口:“没事在背后乱嚼什么舌头?”
“啊呀!”两个小丫鬟齐齐叫了一声,赶忙告饶,“姐姐饶过我们罢,再不敢了!”
“上次也是听你们在嚼表姑娘的舌头,放了你们一马,你们还敢这么着,是打量着院子里没规矩了么?”春时黑着脸道,“罚你们一个月的月例,跪在墙角半个时辰!”
拿她们打赌就算了,嚼舌头就算了,居然还敢赌她输了!
春时怒到极点!
两个小丫鬟舒了一口气,这么罚已经是轻罚了:“谢谢姐姐,我们再不敢了。”
春时叹气:“你们去吧,别再这么胡说八道了,再有下次,瞧我不——”
“妹妹?”
这一声妹妹话音刚落,墙角处就拐出一个淡紫衣裳的秀美佳人来,耳畔两粒明珠耳坠在日光下熠熠生辉,正是方才这两个丫鬟口中的风云人物明珠。
陈天骏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听了刚才的打赌,春时看见明珠很是别扭。
“这两个丫头犯了什么错?叫妹妹这么生气。”明珠掩口而笑,“最近府里人心惶惶的,确实都有些燥了,妹妹生气也是应该的。”
春时心里头不大舒服,什么叫她生气也是应该的?她一个丫鬟,哪有只因了自己生气就乱罚其他人的道理?
“姐姐这话错了,”春时正色道,“她们在背后乱嚼舌头,传出去叫三少爷和三小院蒙羞,违反了规矩,我才稍作惩罚,并不是因为我生气的缘故。”
以往春时都是笑眯眯地,少有这么板着脸硬声说话的时候,两个小丫鬟唬得大气都不敢出,明珠愣了下,笑道:“妹妹说的是,是姐姐说错了。”
又寒暄几句,春时和明珠一前一后分别离开。缩成一团的两个小丫鬟总算慢慢恢复原状,对视一眼,长长出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