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009 赤丹】
周六一早，褚素素的车停在了自家门口。
这是幢位于帝都四环的独栋小别墅，旁边还有几块地，被种上了明艳的花儿，形成了一个漂亮的小花园。藤蔓围绕在大门旁，天然点缀。
她没急着下车，而是打开手机，打算刷会微博，仿佛这样就能拖延时间一般。
【betaursaemajoris: 亲爱的们，在出门之前，建议查看一下今日占星运势哦。上升星座为……】
“betaursaemajoris”就是夏梓露来大闹的那天，她关注的那个星座博主，此刻正好出现在了首页，发布了今日运势。
之前褚素素查了这一串英文名，是一颗恒星的名字，中文叫大熊座beta，倒是挺符合占星博主的身份。
她很快从博文内容里找到了自己的星座，看了一下。
“上升双子座依旧受到水星逆行的影响，近期不太顺利，易与亲近的人发生口角冲突……”
这不是必然的么。褚素素淡淡地想，别人回家是一家团聚，她回家一定是免不了吵架的。
顺手给这条微博点了个赞，她将手机揣进兜里，按响了门铃。
隔着大门，依稀可以听到一楼客厅的说话声，应该是一家其乐融融在看电视。
来开门的是个保养不错的中年女人，一头卷发。她和褚素素四目相对的一瞬间，笑容凝固在了脸上。
还没等女人来得及说什么，褚素素就越过她，径自进了玄关换鞋，把人晾在身后，头都没抬，敷衍地叫了声：“阿姨。”
这就是她后妈，李燕。
李燕被呛了个正着，这一声阿姨的口气，显得她像个保姆一样。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不悦，淡淡朝客厅里的儿子说了声：“你素素姐姐回来了，还不叫人。”
沙发上坐着个十二三岁的小男孩，入迷地盯着电视。正有一场足球赛在直播，刚到精彩处，马上就要进球，他不想挪开视线哪怕一秒钟。
“褚一凡。”李燕加重语气。
闻言，小男孩只好从沙发上跳下来，不情愿地叫了声：“素素姐姐。”
可褚素素根本看都没看他们一眼，便自顾自地上楼去了，给李燕气得不轻。
当着孩子的面，她没多说什么，只是盯着褚素素的背影，皱起了眉头。
瞧她那裙子，那么短，怎么也得盖住膝盖才好吧？家里还有个弟弟，给小孩子看见了大腿，影响多不好？
唉，等她爸爸回来，肯定又要讲她。
早上褚振临时出去谈了点事情，中午吃饭的时候才回来。
李燕给家里阿姨放了个假，自己亲力亲为忙活了一早上，做了一桌子菜，很是丰盛。
她帮褚振把外套挂起来，听得他问：“爸妈还在睡？”
“嗯，早上起得早，让他们多睡会儿吧，午饭就不叫他们了。”
“晴漾呢？”
“临时值个班。”
随后是一阵沉默，褚振背对着她，从嘴里憋出一句：“褚素素回来了？”
“嗯。”李燕说，“快吃饭了，等下我去叫她。”
父女俩上一次见面还是在将近半年前，忘了因为什么事了，总之大吵一架、不欢而散。这次褚振要求她回来吃饭，不光是为了责问视频的事情，也是存了缓和关系的心思。
他是做生意的，在外长袖善舞、八面玲珑，面对这个女儿时却强势惯了，从来都拉不下脸来，但凡开口，必不中听。说句好话，对他来说却难于登天。
一看见她，褚振就黑了脸，训斥的话脱口而出：“真是越来越没有规矩了，一回家就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吃饭还得要人叫！”
褚素素打了个呵欠，穿了件吊带睡衣，赤着脚从楼梯上下来，精致的脸上满是倦意。
她已经习惯了她爸对她的态度，左耳进右耳出，“嗯嗯”两声作为回答，随后扫了眼桌上的菜。
红烧鱼、大闸蟹、蒜香虾……无一不是色香味俱全。
褚素素顿了一下，半天没有动静，被褚振瞧见了，又是一顿数落：“知道你回来，你李阿姨特地准备了这么多菜，还不快坐下吃？”
她半晌无言，随后轻轻放下碗筷，白皙的手指缓缓攥成一团，没留指甲的指尖死死顶着自己的手心。
对面，李燕给弟弟褚一凡剔好了鱼刺，又给妹妹褚亭亭剥好了虾，氛围融洽。
瞧着这一幕，褚素素的心里像被一根刺骤然扎了一下，费了很大的力气，才轻声说：
“我不吃了，你们吃吧。”
褚振皱眉：“你什么意思？”
“我不吃了。”
褚振“啪”的一声摔了筷子，吓得旁边的两个小孩登时噤若寒蝉，差点噎到。
“我说我不吃了。”褚素素平静地第三次重复。
褚振身量高，又中年发福，蹭地一下站了起来，极有压迫感，用手指着褚素素，竭力克制着怒气：“你跟我过来。“
看他们争吵多了，李燕大概也知道这又是爆发家庭战争的前兆：“好了老褚，你别吓着孩子。素素，是阿姨做的菜不合你的口味吗？多少坐下一起吃点吧。”
“什么合不合口味的，那么矫情，你别插手，她就是惯的。”褚振冷声说，“你们好好吃，我跟褚素素单独谈。”
身后弟弟妹妹神色各异，褚素素没有理会，跟在父亲身后，进了一楼的书房。
刚把门关上，褚振就将手机摔在她面前，单刀直入：“这个视频是你？”
她就知道他要问这个。
“是。”褚素素说，“怎么？您不是早就知道了吗，我是同性恋。”
她每说一个字，褚振的脸色就难看一分。
“荒唐。”他似乎是气得说不出话了，在宽敞的书房里来回踱着步，整个身子都在颤抖，不住地念叨着这两个字，“荒唐、荒唐！”
褚振目光中透露出的嫌恶和难以接受，她都看在眼里。
他痛心疾首，似乎还存着能把她劝回“正道”的希望：“你知不知道全家都会因为你颜面扫地？到时候我出去做生意，别人全都会在背后戳着我的脊梁骨说，这人的女儿是个同性恋！”
“一凡和亭亭还在上学，万一他们的同学听到了什么风声、在学校里欺负他们怎么办？小孩子最怕遇到这种事。”
“你和不三不四的女人混在一起，还闹出这种有辱门风的事。你妈妈泉下有知，你觉得她会高兴吗？”
褚素素一直默不作声，直到此时，方才舔了舔干涩的嘴唇，似笑非笑，讥诮地打断了他：
“敢问您有什么门风啊？”
她拍了下手，像是恍然想起来似的：“哦，对了，我妈死了才一年，您就找了另一个女的，没几年就娶进家门，三年抱俩。怎么说呢，在见异思迁和老当益壮这两方面，我确实是有辱门风，得多向您学习……”
“你给我闭嘴！”
她越说越难听，褚振面色铁青，一掌重重地拍在红木书桌上，打断了她：“我是你爸，你怎么和我说话的？！”
褚素素背靠着墙，低下了头。
褚振觉得她没把自己当爸，她又何尝不觉得褚振没把自己当女儿。
他胸口起伏着，显然是被气得狠了：“我告诉你，以后不许和那些女的来往了，全部给我断干净。你赵叔叔有个儿子，跟你差不多大，过两天你去见见。”
褚素素已经不知道自己到底是第多少次说这句话了：“我喜欢女的。”
而褚振的回答也一如既往：“你又没和男的好过，怎么知道自己不喜欢？”
“我就是知道。”
“你一个女的，和女人能干什么？荒唐！能结婚吗？能生孩子吗？能组成一个健康的家庭吗？”
“我的家庭已经这样了，您觉得和一个男人结婚就能变得健康吗？”
“同性恋就是不正常的！”
“不正常的是您。”
她清亮的反驳声和褚振的怒吼交织在一起，争执不休。
“就算你不考虑我们，你有没有考虑过你爷爷奶奶？要是他们知道了……”
听到这几个字，褚素素回想起刚才自己上楼，溜进爷爷奶奶的房间。
奶奶年纪大了，认人记事都很费力气，但迷糊间睁开眼睛，见到她，还是欣喜地对她说：“素素宝贝，你回来啦。”
褚素素从不畏惧在任何人面前出柜，除了他们。她不敢想象，如果爷爷奶奶知道了，也会像褚振一样，对她说“你把我们的脸都丢尽了”吗？
看着她垂首不语的模样，褚振也不再多说什么。
争吵的结局同样一成不变，还是以她摔门而去画上了暂时的句号。
“饭你别吃了，给我好好反思！”
褚素素背对他站着，听着哐当的响声，一言不发。
她将书房的门反锁上，静默几秒，而后蹲下身，环抱住自己，将头埋入手臂与大腿的空隙间。
一贯上挑的双眼此刻微微低垂，目光放空地眨了眨，猝不及防，几颗泪珠掉在了睡裙上。
水迹不断蔓延扩散，晕成几个湿乎乎的小圆点。
褚素素闭上眼睛，告诉自己，都二十五岁了，别脆弱得像个小女孩似的。
可心却仍是像被割开了一道血淋淋的口子，泪水犹如倾泻而出的血液，无止休地坠落。
她哭得更凶了。
明明再难听的话都听过了，再恶劣的态度都见过了。不论褚振说什么、做什么，她都以为自己已经麻木到毫不在意、不为所动。
可是看到那一桌菜的时候，褚素素还是忍不住地有一点难过。
没有一个人记得，她不吃海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