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叶其人,是玉苍山掌门首徒,一宗的大师姐。她上山时测得天生变异雷灵根、天级中品的天赐之资,十岁修仙,十六岁便结丹,因而少年成名。
又因其自创雷法,势如春雷点地,矫若惊龙,出似万式齐发,有人取“一夕轻雷落万丝,霁光浮瓦碧参差”的诗句,称她为“霁光仙子”。
不过她本人和这漂亮的番号差距却相当大。槐叶确实美貌过人,“霁光”一词不过是人们凭外表下的决断,甚至有一部分是为了和向时雁的“月华”相配,好将二人共举,叫做“玉苍山双姝”。
实际上槐叶为人冷若冰霜,且作为少见的女性体修,她和这个优雅灵动的番号其实毫不相配,与人交手向来爱用大开大合的拳法,就是切磋也常常将人打伤。本来还有许多年轻俊杰对槐叶春心萌动,不过随着她凶狠的真面目越来越被大家所知,花红柳绿也就渐渐远离了,世间男子大抵如此,他们可能会喜欢比自己修为高深的女子,却不会喜欢自己绝不可能掌握的女子。
槐叶初结丹时还没什么名气,正好遇上天机门主办的潜龙榜排议交流。此榜广罗修仙界青年才俊,五年重排一次,各宗各派都爱虚名,所以拿出许多奖励做饵,少年天才们争名也争这些宗门贡献的法宝秘籍,槐叶便替玉苍山去打擂。
场外还有人大开赌局,向时雁记得即使槐叶一路大胜,争夺榜首时赔率还是一比十九。原因是玉苍山在二百多年前出了月华君这个大黑马后就再没上过前三,而榜首的位置大多被太虚门霸占,少有易主的时候;更不要说太虚门大弟子身负盛名,被誉为数百年来修仙界第一天才,修为已逼近元婴。
结果槐叶上台几拳把太虚宗的天之骄子打得落花流水,鼻子都打歪了,可怜兮兮地爬下台。他师尊不敢轻易动他,唯恐留下什么终生不愈的伤痛,叫来几个神农谷的弟子当场医治,才救回少年的隆鼻俊目。
槐叶一战成名,位列潜龙榜首。向时雁赚得盆满钵满,与师侄三七分账。
她现年十九,修为已逾金丹中期,怪不得能一路撵着元婴的杜若跑。
“师叔身上一股玉兰花香,总觉得格格不入,是哪个妖精留下的?”
槐叶当年上山时身无分文,也没有合适的衣裳,在山上时从来只有两套内门弟子的袍服换洗,下山时不允许穿玉苍山门服,是以穿的是向时雁给她的旧衣裳。
分明两人身形差不多,槐叶穿起向时雁的衣服却与她截然不同,向时雁穿什么衣服都儒雅稳重,槐叶看起来却正是鲜衣怒马少年时,青春之态尽显,举手投足都透露出一股不管不顾的朝气,即使穿着名贵的锦绣华服,看起来却仍旧像个江湖侠女,整个人如同刚打磨过的刀锋一般锐利。
“你能闻见?”向时雁抬臂嗅了嗅自己身上的味道,因为有系统的屏障,她只闻到一点点花香,想来是今晨杜若分化时沾染上的。
“艳俗又熏人,槐叶不喜。”槐叶自从昨夜发了一场高烧,就觉得身上奇怪得很,她变得能收放奇妙的香气,犬齿和后颈也酸痛不已。
方才她一见向时雁便闻出她身上交融的两股气息,槐叶本能地分辨出那股强盛的、和自己有些相像的气味是向时雁以外的某人在师叔身上留下的,一时间气血翻涌,后颈也隐隐作痛起来,自己的气味不受控制地释放出来,要将那恼人的玉兰香覆盖掉。
向时雁闻到一股苦而辛的清凉草木香气朝自己飘过来了,心下立知师侄也分化成了系统所说的“乾元”,多少有些不自在。
槐叶是向时雁亲自带上山的,师兄身为掌门平日公务繁忙,这个师侄在能独当一面之前时常被寄在她这里,从小与她亲近,可以说是她看着长大的。
再微不足道的日常在世界观改换后都会变得不寻常起来,何况向时雁还死里逃生一回,心境更加不同。
眼前神色不虞的少女已经长得和她一般高了,九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向时雁曾以为自己对身边之人说不上十分了解也有九分知晓,但看了系统给她的所谓“原著”,再仔细对比自己的记忆,她才知道原来无形之中错过了这么多。
向时雁的徒弟——“男主角”秦邈修为不高,时常被内门弟子欺负,也不敢告诉她,槐叶不愿看她这一脉被人瞧不起,是以多次出手相助,一来二去两人也结下一些同门情谊。后来又发生了许多事情让二人短暂地走在了一起,这些向时雁都不知道,她就像一个串联起他人的节点,却被孤立在了世界之外。
秦邈被诬陷与妖修里应外合导致玉苍山陷落时向时雁在淮海城祝家处理小徒弟的事,等她接到消息赶回来时只见到槐叶最后一面,直到师兄对她说明事情始末,怨她当初一意孤行留下秦邈时,她才知道原来师侄与自己的弟子有一段恋情。
师兄恨恨地对她说太虚门的长老上门来拿人,槐叶却趁机将秦邈放走,还要阻拦,对方一时没收住,被误伤了。但向时雁在真实的文字中读出的却远不止如此,她知道槐叶为秦邈挡下了大乘期修士的三剑。
第一剑那大乘期的剑修已达到人剑合一的境界,要收回剑锋还不简单,剑气只堪堪擦过槐叶的鼻尖;或许是反应过来这是折了玉苍山一根好苗的大好时机,第二剑他直接削去了槐叶的右手四指,那是她出拳的利手;见槐叶还不退,而秦邈已经遁走不见踪影,他心下恼怒,想着不能空手而归,第三剑便直接将槐叶捅了个对穿。
她师兄,玉苍山掌门此时赶到,只来得及用一株千年人参吊住她的命再带回去治疗,断指接了个七七八八,却终究是无力回天。槐叶坚持了快有一日,终于等到向时雁御剑回山。
她推开房门进去,浓浓的血腥味从她未曾亲历过的记忆中飘出来,霁光仙子面色惨白,尸体一样躺在床上,右手上缠着的纱布也被手指断面溢出的血迹染红了。
初见时槐叶就是满指鲜血,离去时亦是满指鲜血。
向时雁安静地坐在她身边,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也小心地不去碰她,没想到槐叶却像是感受到什么似的睁开了双眼。她看见向时雁,失焦的眼中突然有了一些神采,脸色也红润了,但向时雁知道这只是回光返照,槐叶就要死了。
她坐在床边能闻到尚未被血腥味盖住的熏香,仿佛草木腐败一般的气味此时此刻令人作呕,向时雁也不知道为什么槐叶将死之时身上的熏香会如此鲜明,也可能只是她的错觉,但那股陈腐的草木香确实传达了师侄的死讯——在告诉向时雁她回来之前槐叶就已经死了。
她赶上了又没赶上。
槐叶深沉地注视着她,很轻地唤了她两声,不是师叔,不是月华君,而是向时雁。十岁那年初识到现在槐叶第一次称呼她的名姓。
第一声好像是急切地想要传达些什么,但是又迟疑了,最后只发出发出痛苦的喘息;许久无声,向时雁俯耳聆听,却只听到另一声轻呼,轻得仿佛要被吹散,可那满足感又如此鲜明,似乎是终于打算将本来要说出口的话带入坟墓中了,只是想最后让这个名字在舌尖逗留。
向时雁看着她眼中的光芒逐渐失散,槐叶就这样含着这个名字和永远不会被这个名字的主人知晓的秘密死去了。
向时雁出神好久,直到槐叶不满地拉她袖子才回过神来,发觉已经离开松鹤堂好远,正和师侄一起走在新阳城的街上。
槐叶见她回神,立刻就要抱怨,却听向时雁语气缥缈地问道:“什么时候你会叫我的名字?”
“师叔休要转移话题,快说究竟是为何来此。”少女丝毫不买账,但看向时雁认真的表情,还是答道:“若是师叔要求,我便叫你名字。”
“是吗。”向时雁继续向前走,任由槐叶牵着她的袖子。
没走几步她就停下来,背对着师侄,轻声问:“如果下一秒就要死去,你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向时雁话音不动不摇,却无端让人感到罕见的脆弱。槐叶看着她的窄肩,在这一刻发觉自己已经和当年能将自己整个抱在怀中的女人一般高了,她捏着向时雁袖子的手指紧了紧,心想要是我下一秒就要死去,肯定什么也不对你说。
她用温和的声音回答:“我会说此生能遇到师叔是我的幸运,谢谢你带我上玉苍山。”细听能听出槐叶话音中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是吗?”
两人沉默了一会,槐叶看不见向时雁的表情,向时雁也看不见槐叶的表情,等到两人都收拾干净情绪了才继续一前一后慢慢向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