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盼娣觉得自己的意识好像在水中浮沉,水波挠动她的肌肤,传来一些冰冷柔软的触感。
周围寂静无声,她尝试着活动手脚,却感觉不到四肢的存在,她一下子惊慌起来。
不只是四肢,她发现自己感觉不到呼吸,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更不要说睁开双眼查看周围了。
仿佛将她整个人挖空,徒留一片空白。
恐惧在女孩心中发酵,等到她焦急得快要哭出来时才感觉到小腹一痛,让她下意识地睁开了“眼睛”。
盼娣发觉自己一下子又拥有了形体。
四周是黑蓝的水,伸手不见五指,她双脚碰不到湖底,抬头向上看去,隐隐能看到水面透出的光。这水带着寒意,从她的脚掌开始渗入身体,盼娣没理会,一个劲地在水中扑腾。
她其实不会游泳,只在村子附近的小河中玩过几次,此时只是本能地踢着双脚,试图向上游动。努力了半天,也只是堪堪浮在水中,耗子似的扑腾试图让自己在水中移动。
林盼娣突然打了个寒颤,腿也软了下来,她停下动作,浮在水中,不敢轻举妄动。
有什么东西从她脚面上拂过,像一缕烟,又像是茂盛细长的水草,有着丝线一样的触感。
手边突然有一股奇怪的水流打了过来,像是被什么推动了似的,林盼娣心跳骤然加快,好像要蹦出体外了,她恐惧地往上游,本能驱使下奇迹般地学会了如何在水中活动。
她在水中颤抖着四处张望,但这水不知有多深,一片幽暗,眼前只有黑蓝的影子,仿佛四处都是鬼影。
水面上投射下来的光此时仿佛救命之门,林盼娣用力蹬水,以求尽早上岸。
那东西却不依不饶地紧随着她,时不时恐吓似的贴着女孩游过,它是那么的冷,游过的地方仿佛湖水都要冻结了。
水面的波光越来越近,那不知名的东西也越来越放肆,盼娣踢水时竟然踩在了它身上。
虽然那东西一甩尾迅速挣脱了,但她还是踩了个实——那是鳞甲一般的触感,它的鳞又细又密,和盼娣见过的河鱼不一样,触感光滑而冰冷;它的身躯又是那么大,那细小的鳞仿佛罗织成一张网,要将她网住。
它从林盼娣上方迅速略过,从下往上只能看到一条长长的黑影。即使是在水中,林盼娣也能清楚地感受到泪水不受控制地流出,将眼睛附近的水流混得温热。
它有一两次卷住盼娣的手或脚,试图将她往下拉,但女孩都奋力挣扎,对它又踢又打,很快挣脱了。
但它并不死心,细长的身体缠绕在女孩身边,拨动着水流伺机而动。
最开始是小腿,那东西用尾巴圈住她时,尾部的鬃毛在她脚上拂过。它细长的身体在女孩窄窄的骨盆和瘦削的躯干上缠了两圈,禽鸟似的爪紧紧地抓住盼娣的肋下和肩胛。
在距离水面不过两三尺的时候,它终于缠住了盼娣。
林盼娣还在挣扎,用指甲去抠它的鳞片,挥舞着双手敲打它的身躯,意外打到一根像是角一样的东西,可是她还没将角附近的鬃毛抓实,它便又逃脱了。
恐惧不断刺激着这个十一岁的孩子的神经,意外地给了她一些接着朝水面上游的力量,接着她就发现那东西好像没有实体似的,缠在她身上毫无重量,即使如此,冰凉的鳞贴在皮肤上的恐惧感也是难以抵抗的。
“你这么挣扎是为了谁呢?有人等你回去吗?”发现没什么成效,它放弃了用肉身将林盼娣拖到水底。
它的声音林盼娣在水中听着不真切,飘飘渺渺,但不妨碍这些话语钻入女孩耳中。
“我,我还有爹娘……姐姐和弟弟……”林盼娣急切地对它说,“你放了我吧!”
“噗……”它发出细细的笑声,将吻部贴在女孩的脸颊上,压低声音问:“你身上的伤是谁打的?”
它说话时嘴巴并不张很开,但女孩还是清楚地感受到它的獠牙在耳垂边擦过,吻部细细的鳞片和上下颚的缝隙带来一种令人恐惧的触感。林盼娣动作慢慢停了下来,一些片段在脑中闪过:被娘指责时面色涨红却无法反驳的爹,全力挥舞而弯曲的竹鞭,在地上蜷缩成一团哭泣的姐姐和一旁叫骂的爷爷。
她原本完好的双腿慢慢显出鞭打过的青紫伤痕,被冰水泡得刺痛。
好痛,她几乎是立刻就哭出来了,脸颊、小腿上的伤痕仿佛被烙铁烫到似的,传来尖锐而持续的痛苦。
“你娘虽然爱你,但可比得上她对儿子倾注的万分之一?你此时遇险,她可有来救你?”
“不是的……她会来的!”林盼娣一边哭一边捶打着它,“你乱说!”
它又嘻嘻笑起来:“我是不是骗人,你心里清楚。”它的声音难以分辨男女,每一次开口都带着喉音,林盼娣被它贴着,觉得它说话时的震动直接传到自己骨头的最深处,那听着不像人声的震动听着却十足的恶质,仿佛在享受女孩的恐惧。
它转了一圈,又将盼娣缠紧了点,接着说:“你姐姐嫁出去从没回来看过你,就是听说了你的死讯,恐怕也不过是伤心一小会儿。等她有了自己的孩子,哪还顾得上管你这个不讨喜的小妹是死是活?”
水中天光越来越远了,林盼娣在水中哭得眼睛发酸,女孩好面子不愿在人前哭泣,背地里却是个爱哭鬼。她挣扎一弱,那东西的力气便大了起来,好像要将她勒成两段似的用力卷住她,爪子扎进少女单薄的身体里。
“你记得上次有个行商来村里,林元涛买小人时对他说了什么?‘若是钱不够,便将我这赔钱的姐姐换给你’,我说的是吗?”那东西好像迫不及待要品尝猎物了,伸出它细长的,蛇一样的舌头在女孩脸上、耳边蹭过。
“呜……不是,是村里人教他乱说……”林盼娣哽咽着用指甲去抠它的鳞片,它的鳞乍看细薄,却十分坚韧,盼娣感觉到它皮下肌肉的运动,身体被它缠着快要喘不过气来。
林盼娣的耳朵被它的尖牙刮破了,一点点血丝在水中扩散,她觉得自己好像和怪物合为一体了,嗅见那血腥气脑袋就不清醒了,听声音也模模糊糊:“嘻,我知道你在想那个女修。告诉你,你与孔二一同被洪水卷走,她却只救了孔二。你与她不过是萍水相逢,要不是意外承了你的恩,怕业障增加阻碍修炼,她才懒得理你这土鸡一样的凡人!你一死,她便不用报恩了,当然不会来救你。”
也是,连家人都觉得自己可有可无,又怎么能强求路人对自己尽心尽力?水中寒意更甚,以至于林盼娣的手脚都冻得僵硬起来,她缓缓地垂下了双手。
她在水中下坠,却执拗地瞪着遥远的天光。
“你要懂得体谅家里人”“你要懂事”“你做人女儿的不要怨他”“他是我们林家的根”“你已经是姐姐了,要知道爱护、帮助弟弟。”
我……那我呢?林盼娣在水中挣扎了半天,像在地上一样正常呼吸,但此时被这些话语包围着,却感到一阵窒息。我是为了别人活到现在的吗?
那东西凑在她耳边发出断断续续的笑声:“对啊,可惜没人需要你。”黑蓝的水中,它赤金色的双眼铜铃大,闪烁着兴奋的光芒,期待地望着放弃挣扎的猎物。
我,我……
见女孩意识开始模糊,那东西一喜,咧开嘴露出一口獠牙,还没等它咬下去,林盼娣却突然睁大了眼睛。
一股纯白的灵力从林盼娣身上迸发出来,在水中绽开,如一朵莲花开在女孩的心口。这怎么可能!它气恼地松开了本来已经到手的猎物,但身上鳞片还是被冻住好几块。
林盼娣腰腿一伸,从那东西细长身体的缝隙间溜出来,蹬着向上游。
“你给我回来!”它咬牙切齿地翻腾着,用尾巴去拍打身体,试图将冻在身上的冰块扫下来,“你还能去哪!”
这次女孩对它的话充耳不闻,一股暖流从心口溢出,环绕在她身边,将那东西诱惑的话语挡在外面。
一道清泉般的声音在她脑中回响,林盼娣想起女子半敛着桃花眼,长着薄茧的冰凉手指抚上她刺痛的小腿时的神情,复杂的情绪突然充盈了心房。
【江山秀美,河渭壮丽,许多你未曾看过、经历过,不该困于这方小潭。】
是啊……我还有大把时光可以为自己活!
她游动的速度快到那东西难以再将她捆缚起来,只能叫骂着在后面追赶,那已经不是人在现实中能达到的速度,但盼娣没有察觉,就像她没有疑惑自己为何能在水中呼吸一样,她在这片水域中游动,比游鱼还要自然。
在山村中养大的女孩从未感受过这样超过的自由,水流推动着她,像是在水中张开了一双翅膀。
那奇异生物原本一心一意地追着她,在快要冲出水面时却仿佛突然感受到了什么,恼怒地甩了下尾巴,低骂一声,如同一条黑色的闪电,快速窜了上去。
林盼娣余光瞥见那道黑影,连忙旋身避开,那东西细长的身子一摆,却灵巧地朝她逼来,直直撞进她小腹。
奇怪的是,除了好像被一团水流冲到以外,她毫无感觉。
少女心下狐疑,但终点近在眼前,便也不再纠结,再度挥起手臂。
将脸浮出水面的那一瞬间之前,林盼娣从未品尝过如此甜美的空气,她抬起湿漉漉的脸,惊奇地看到一片浮动着浅金色薄雾的天穹,和一根根不知从何而起的、冲天的光柱。
还没等她开始赞叹,眼前却一阵扭曲。
她醒了。
浑身僵硬,手脚冰凉地躺在淤泥中,哆嗦着嘴角。
林盼娣颤抖着睁开眼,眼皮上还沾着污泥,但丝毫不影响她看到凌空的白影,一时间眼角泛泪。
原来,真的有人会来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