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盼娣径直下山去,也不管娘让她采野菜的事了,反正左不过又一顿打。
取了放在谷地河岸边的空桶,女孩冷着脸用山泉满过桶身过半。
很难想象她这个年纪的女孩子能挑起两个半满的水桶,林盼娣看上去倒不是特别艰难,只是她人小身轻,挑着两个桶重心偏移,走路歪歪扭扭的。
她不很吃力,甚至表情烦闷地盯着地面,抬脚踢飞一个鹅卵石。
被向时雁说中了心事,她下意识地心虚,也不敢回话。
她确实酝酿许久,谁会想到一个十岁的女孩会想要离家出走呢?昨夜一看,她才知道自己实在没什么东西,几件薄衣,都装不满一个布包,她甚至懒得收拾了。
只是阿姐给她缝的娃娃前两年被弟弟扯坏了就不知道去哪了,盼娣昨夜在衣柜中翻找时突然想起,心中无端产生一些惆怅。
林盼娣又想起阿姐。以前常常听见阿姐和她说自己以后要嫁给什么样的人,大多是人家在村头搭棚说书时,故事里提到的那些江湖侠士。
她小一点的时候和阿姐一起扮家家酒,招娣是被妖怪掳走的美丽少女,盼娣披着一块破布扮作斩杀妖怪的侠客,掀她阿姐的盖头。
阿姐明明曾经那么憧憬,后来却不想成亲了。
她第一次挨打,被祖父用竹条抽打到蜷缩在地上痛哭,伤养好后乖乖地穿上嫁衣拜堂去了。
思绪杂乱,向时雁所说的话在她脑中一遍遍回响,又想到昨夜父亲的可怖嘴脸和奶奶的表情、声音,林盼娣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只觉得被那出尘的女子看见家中情况心里难受得很,郁闷地低头向前走。
正在她胡思乱想之时,一根小树枝砸在她头上。
“喂,男人婆!”变声期少年粗哑的声音从一旁的树上传来,一半大少年故作潇洒地躺在横向生长的树干上,嘴里叼着一颗草,他长得结实,不像盼娣一副饿惯了的样子,把长衫扎在腰上,不见一个补丁,看着十分精神。
这便是孔二了,她家要与她说的亲。
林盼娣皱着眉,摇摇脑袋试图把头上的细枝晃下来,看也不看他一眼。
那少年不依不饶,从树上一跃下来。他比林盼娣高一个半头,相貌端正,年纪不大就生得十分高壮,一步可作林盼娣两步,慢悠悠地跟在她身后。
一矮一高两个孩子前后走着,半晌无声。
最后孔二先沉不住气,装腔作势地嬉笑两声,在她身后叫唤道:“你既心悦我,想与我家结亲,平日何必回回呛我声?”
他眼中有些得意,却偏要装作一副恼怒的样子,背着手摆大步子追上她。
盼娣不答,晦气似的斜他一眼,脚步加快。
“你个男人婆,摆臭脸给谁看?谁娶了你那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孔二鼻头一皱,上来捏住林盼娣的肩膀,那只大手好像要将林盼娣的肩膀捏碎了。
孔二看见她脸上的伤,嘲笑道:“你又做了什么让祥叔教训了?我素来受伯父赏识,以后是要当秀才的,你这样的也配做我的妻子?”
少女目光撇开,想要伸手去遮,可双手都扶着肩上扁担,只能暗自咬紧牙根。这孔二分明是逃了私塾的课特地来此气她,竟也好意思自夸学业优秀?
说起来两家长辈也好笑,开口闭口就是“自幼相识”“亲近的很”,她和孔二可是真的有你没我地从小打到大。
见她终于有些反应,孔二捉弄她也有趣起来,便说:“我娘说了,那是不算明媒正娶的,钱货两清罢了,你进了我们家就是个丫鬟罢了。只是我连丫鬟都不愿意让你做,看见你便膈应的很。”
“我今天把话放在这了,打死我也不愿娶你这力大如牛的怪物。你若是自己识相,就回去告诉家里人,跟他们说这事算了。否则,你要是真嫁过来,有你好看!”
挑衅的话如石沉大海,孔二也急了,抬手将盼娣推了个趔趄,桶里的水泼了一地,也把林盼娣双腿溅得半湿。
裤子粗糙的布料濡湿了紧贴在胀痛的小腿上,林盼娣站在原地捏紧了拳头,指甲陷进手心。
身体抑制不住地颤抖,少女双眼发红,嘴唇也咬得发白,好像下一秒就要扑上来将他撕碎。
孔二下意识后退,林盼娣虽比他小了几岁,长得也娇小,但生有怪力,也能与他打上几个来回。
他却也不太担心,倒不如说他来此就是为了激怒林盼娣,好让他娘看清这女人不能要。
然而,少年本来轻松得意的表情,却突然在一瞬间破碎,脸色顷刻间苍白起来,颤抖地伸出手指着林盼娣身后。
一道阴影将瘦小的女孩遮挡住,林盼娣看着身前延伸的带着波光的影子也怔住了。
她转过身,一团巨大的水流,人立起来,静静地浮在她身后。
上湖村地势较高,已有人远远地看见了谷地的洪峰,在村中奔走相告。
林家人正在洼地田中耕作,听见村人沿着田埂边跑边喊着“洪水来了,快上山!”。
三人都愣住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扛起锄头便往村子所在的山坡上跑。
跑了没两步,林母突然停下,迟疑地说:“我让盼娣打水去了……她会不会……还在河边?”
她的脸色骤然苍白下来,脚步一撇,朝远处山谷望去。
林奶奶却一扯她的手臂,拉着儿媳妇接着往前跑,口中劝道:“盼娣自小就有福,会没事的。”
孔二他娘,也就是想与林家说亲的孔大娘子在身后推了她一把,边跑边说:“林大娘,我知道你担心,盼娣不是和小姑娘们上山了嘛,洪水冲不走的!再说,要是真有什么事,你去能干什么呀,多冲走一个人!你想让元涛没了姐姐又没了娘?”
林母抿了抿唇,虽还是时不时往后看,但也不得不接着逃命。
“孔姨!看见你家孔二了吗!”边上冲出一个与孔二年纪相仿的少年,惊慌地看着几个从田中归来大人。
“什……什么?”孔家娘子扑上去抓住那少年,追问道:“他不是在私塾吗?”
“他说去找……去找盼娣了,我也不知道!”少年眼神飘忽,间或瞟一眼林家人。
孔大娘子几乎想都没想便往河谷方向跑,林祥想抓住她,却被她一把推开,看起来矮瘦的女人此时力气却非同一般,疯了似的就要去河谷地找她的儿子。
旁边几个男人都抓不住她,可是她没跑两步,就见天边一个白影转瞬即至。
一个身着白衣,御剑而行的女子手中拎着昏迷的少年,随手将他扔在地上,便又化为一道白光往河谷方向飞去。
那少年被摔在地上模模糊糊地有些动静,缓慢地在原地翻了个身,趴在地上吐出几口水。
众人定睛一看,这不正是刚才还在说的孔二吗,便一团围上去。
在孔大娘子感激涕零的哭嚎中,周边的村人只能发出细小的赞叹声,而林家三人甚至都不敢出声求这仙姑替自己寻找可能遇难的女儿,林祥看得分明,那女子离去时在他身上扫过的一眼凌厉得让人脊背发凉。
向时雁丢下孔二,立刻朝河间地飞去,这洪水系连日暴雨导致山中湖水满溢溃堤,水势如此之大,九鞍峰谷中有两三个村子依山势而建,若不尽快阻止恐怕要危及许多人命。
体内灵力在破损的经脉中加速流动,向时雁轻咳两声,手指抹去嘴角的鲜血。
她一调动灵力,周围的空气都冷了几分,长剑挥动,迸发出的剑气几乎是凝实的,在空中划出一个新月飞向洪峰。
剑气破风,发着纯白的光芒,被空气扰动得发出波纹光泽,一触到洪水,便从边缘开始将其冻结。
可是水势凶猛,向时雁随手一剑制造出的冰层也只是让它迟滞了片刻,后方水浪迅速赶上来,将冰层碾碎吞没。
向时雁深吸一口气,手中捏起法决,蓝白的灵力在身周环绕两圈,随即在空中印出一个冰花图样。
她抬手一指,一座冰墙便从两岸和河床底部升起,七八尺厚的冰墙将滚动的洪水截断,河水不断地从墙顶溢出,再顺着河道流下时又成了涓涓细流了。
她经脉丹田本就有伤,加上筑起冰墙消耗颇多,此时再御剑而起,脚下灵剑都摇晃起来,但是她非得找到林盼娣不可。
下游没有,那便到上游去找。
神识刚扎入已经泄出大半湖水的山中湖,向时雁就感觉到了不对劲,自己与湖水之间好像有一层坚韧柔软的隔膜,像是被迷雾包裹一般的感觉,让她的神识无法深入湖底,也难以随意探查,山中小湖在她眼中突然变得凶险起来。
这湖水之下果然有什么东西。
虽说人间界灵气稀薄,少有实力强大的妖兽,但能影响一湖之水这么大的范围,也定然不是什么善茬,贸然下水恐怕不妥,冻结湖水对她来说不难,只是怕伤到林盼娣。
女子略一思索,心下有了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