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当你是蠢笨的,未曾想,竟是如此蠢笨。”覆鹿抬起肉乎乎的小手,拍了拍玉英的脑袋。
“倘若回到那个时候,我不确定是否还会这么做。”
人将在贪欲之中,独生独死。世人善恶不能见,吉凶祸福,竞各作之。
玉英带着舆渊原路返回,经过那个曾被舆渊骂过的寡妇旁时,玉英不忍侧目看去,突然一个身影上前一步挡住了玉英的视线,迎上来的,是舆渊那一层一层经过数十载风沙叠起来的皮,顺着脸部的肌肉,谄媚笑起来脸。
“小伙子,张望什么?若是有什么好奇,想了解的,尽管问我,老朽我定知无不言!”舆渊拍着胸脯,仿若一个神采奕奕的年轻人,不再见那佝偻的样子。
“没......没什么。”玉英笑笑。
舆渊一路上不停地向玉英介绍部落里的一切,说来说去,只有一个点,这里的人各个抱团取暖,将他排挤在外。白日里酷热难耐,深夜里寒冷刺骨。没有吃食,没有御敌的武器,漂泊寡人,在这部落群里,孤立无援。
玉英心生怜悯,更加确定了,一定要让这位老先生有立足之地。
“诶?!”舆渊错愣的看着眼前莫须有的屏障,不可置信,“怎么回事?这是为何?!”
“我......我也不知,为何我可以进来,舆老先生却被当在外面?”玉英伸手探了探空气,明明什么都没有,为什么舆渊被挡在屋子外面?
“你把鱼骨放哪儿了?”舆渊突然想到什么,立马问道。
“这儿。”玉英从口袋里摸出已经被磨损得发黄的鱼骨,它曾跟着舆渊走南闯北,两者之间的气息已然融在一起。
“你把它,放在心口。”
“好。”玉英虽不解但还是照做了。
大约过了三个时辰,屋子外面的气流以肉眼可见的涌向空中,向着某个地方而去。
“舆老先生!这......这是为何?”玉英震惊的看着在他眼前翻云滚雾的气流,满是不可置信。
“这屋子啊,要不是认主,要不......”舆渊双手背在腰后,迈进屋子,上下打量起了屋里的陈设,一看见在一旁成山的食物两眼放光。“要不就是......甭管了!这里啊,以后就是咱们的地盘了!”
“舆老先生,我们并不知道这里是哪位前辈的居住之所,只是承蒙垂怜,才可以住在这里,切不可再说这是我们的地盘这种话了。”玉英面露严肃,十分诚恳道。
“也就你...”舆渊瞥了眼玉英,“好!真是怕了你了。”
起先,玉英与舆渊的相处还算和睦,只有玉英会偶尔抱怨舆渊吃得太多,不管后面的时日,总感叹这位老人,饭量庞大。
随着吃食的不断减少,玉英慢慢意识到了这样不是长久之计,不可以像蛀虫一样吸附在这些食物上,它早晚会被消食殆尽。倘若再这般躺平下去,早晚饿死。
“就凭你?跑去外面那些阎王爷嘴里抢东西吃?什么痴人说梦?”舆渊躺在床榻上把玩着一块馍,一阵嗤笑。
“老先生,可我们的食物越来越少,您也不曾节俭,这样下去,我们会死在在这个笼子里的。”
“笼子?什么笼子?你说这个屋子?怎么,你厌了?是觉着它囚禁了你?”舆渊不再把玩馍,撑起眼皮,瞥向玉英。
“不是......”玉英听罢连连摆手否认。
“那你的意思是怪我吃的多咯?是我要害死你?”舆渊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双手撑着膝盖,居高临下的看着玉英,俨然一副审判模样。
“舆老先生,我并没有那个意思,只是我们需要以长远的眼光去看待生存问题,而不是只顾眼前的,转瞬即逝的舒坦。”
“照你这意思,是我见识短浅,鼠目寸光了?是我只顾眼前的快乐?哼!我看你是后悔带我来这里了,现在怕不是想赶我走吧。”
“没有,不是的......”“我告诉你!要出去,你自己出去,我可不拦你,是你要出去送死,到时候被剐的一皮不剩,别怪我没提醒你。”
“罢了,我知道老先生惧怕外面,可我不怕。这样吧,我先出去看看,若是有找到什么好吃的,好玩的,我带回来。”玉英安抚道。
“这还差不多。”舆渊这才满意的继续躺回了床榻。听见玉英欣喜的应和,眼看就要收拾一番出门,舆渊思索了片刻,喊住了玉英。
“这馍,拿着。”
玉英错愣的看着抛过来的馍,不知为何。
“万一在外面饿着了呢?”
“不会的,舆老先生,哈哈哈.......”不及玉英笑完,舆渊皱着眉头不耐烦的打断道:“拿着便拿着,哪里那么多废话!”
“那,好吧。”
“对了,鱼骨,别忘了带着。”
“一直带着呢。”
“那你走吧。”
“好。”
“对了,不要再随便带人来了,脑子不聪明就不要乱跑......你早晚会有安居之所,可我没有,对不住了。”
“你说什么?老先生!外面风沙好大!我听不清!您关好门!我......”随着玉英的声音掩盖在沙海里,舆渊慢悠悠的爬起来,扒开篓子,拿出前段时日拆卸了的凳腿,横拦在门上,一时间,外面的风沙被隔绝在外,小屋里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玉英总觉得走了很远很远,远到快要忘记回去的路。较之于上次踏足这片城池,现如今,多了很多的人骨,像是被妖兽袭击了,骨头上不仅有撕扯的痕迹,地上还有七扭八扭拖拽的血迹。空气中散发着一阵恶臭,却没有臭虫争相蚕食。玉英不知道的是,这里的人,连臭虫都吃。
“我......我认得你。”玉英循声望去,在一堵破墙后面,畏畏缩缩的站着一个人,她正探着半颗脑袋,双腿曲着,整个身子贴在墙面上,止不住的颤抖。
玉英被眼前的人惊了一下,试探的想要看清那个女人,谁知,那人竟坦荡的走了出来!
“你......你!你做什么?”玉英吓得直往后退去,一阵踉跄,差点没站稳,脸部肌肉也忍不住的颤抖。
“我认得你。”那女人不依不饶,越走越快,仿佛马上要扑上来咬死他。
“我......我不知道,你......你......你你是谁?我......”
“我认得你,你是把舆渊那个贼人带走的人!”
“舆......舆老先生?”玉英听清了那个女人说的话,没有再连连后退。那女人也没有再前进。
“您认识舆老先生?是你!你是哪个!寡妇!”玉英被眼前女人的模样震撼到。
“是我!没想到......你竟还记得我?”寡妇扯着嘴角,睥睨的看着玉英。
“说!为什么要把那个贼人带走?!他本来可以死的!他本来可以死的!他一定逃不过这次的妖兽群袭!他本来可以死的!你为什么要把他带走!”疯寡妇突然向玉英跑去,充满血丝的双眼,狰狞的面容,一把将玉英撞倒在地。
寡妇怒视着玉英,双手死命的掐紧玉英的喉咙。突然失去平衡,又被扼住喉咙,玉英拼死挣扎,力气却不及寡妇的分毫。
“他本来可以死的!他可以死的!”那寡妇嘴里一直反复嘟囔着,眼神漂浮,没有理智。手上的力道却是越发加重。
“我......我......我我有......食物。”玉英凭借着最后一丝理智,颤颤巍巍的挤出几个字。
夜里的仑兮,冷的刺骨。
玉英醒过来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还活着。却发现自己被捆住手脚,在一个巨大的竹编的篓子里,透过缝隙,玉英看见了坐在一旁环抱双膝的寡妇。
寡妇睡得很浅,玉英一有动静就把她吵醒了。
“您......”
不及玉英言语,寡妇同样透过竹编的缝隙,与玉英对视道:“你以为你在做什么?你以为你是菩提在世,救济苍生?你以为你救了一个人,就是在编织善良?可笑!可笑至极!”那寡妇瞪大双眼,双手抓住篓子,脸猛然地往篓子上贴,直逼玉英。“你才是那个该被狍鸮吞噬殆尽的恶人!”
“太可笑了,你竟然以为你在这里能找到真情?你竟然以为你在黑暗里抓住了一缕阳光?什么荒唐!你听啊,什么声音?是妖兽!是噩梦!是断裂的现实!”
“你一定没有被灼伤过吧?被你私以为的善意灼伤。”寡妇往后退了一步,“我会放了你,算是这个馍的谢礼。”
玉英错愣的听着这些话,似乎隐约间明白了,自己带走的人或许曾伤害过眼前的女人。那寡妇正在把馍包严实,玉英试探问道:“该怎么称呼您?”
寡妇的手一顿,“将死之人,你没资格知道。”
“我叫玉英。我可能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我向您道歉,对不起!”
寡妇没有说话。
“原来,仑兮有月亮啊。我从未见过。”
“若果没有太阳,没有光亮,缺少温暖,我们可以点火。”
寡妇像是听到什么笑话一般,“点火?你竟然还以为你可以拯救谁?仑兮不是任你揉捏的泥巴,点火会惊醒妖兽的,会死的!”寡妇丢下最后一句话就瘸着腿离开了。
玉英没想到安慰的话,竟成了刺伤寡妇的刃。这也是他第一次认识到,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不要自以为是。
不对!
不对!
这不对!
一定,一定在哪里听过这句话......
是什么?谁拯救了谁?
他犯了什么错才被驱逐到仑兮的?!
玉英的脑海里闪过无数的碎片,红色......红色,是血淋淋的红色!
究竟是什么样的悲伤?哭喊,哀嚎,嘶吼......
他杀人了?杀了很多人......?!
都是他?都是因为他!
玉英双手按着胸脯,整个身子曲着,身体随着大口喘着气起起伏伏,仿佛白日里那双摁住命运的双手再次附上了他的喉咙,感受到了窒息!是死亡吗?为什么会忍不住的掐自己?他的那双眼睛瞪得好像眼珠子下一刻就会咕噜咕噜的滚下来。
生命好像将在这黑夜里消失殆尽。
在天际南角的一端飘着一缕薄烟,它雀跃的在空中玩起了螺旋游戏,不时升高,不时下降,遇见拦路的石头还会停顿片刻绕道而行;若是遇上了残骸,它会穿过骨头之间的缝隙,反反复复,乐不思蜀。
它就这样轻松愉快地来到了玉英面前,起先还在篓子上端蹦跶两下,眼见着篓子里的人还剩最后一口气了立马穿过篓子,钻进了玉英的口鼻。待人气息平稳了,开始憨憨大睡时,从他身体里出来,甩了甩不存在的躯体,麻溜的朝着南角一端飞去,似乎要洗去浑身的脏污。
直到第二日入夜了,玉英才从篓子里出来,一直没有吃东西的他,现在十分饥饿。而关于想起来的记忆,却再次被压在了脑海里的云雾里,不见踪迹。
玉英现如今只想着,先回小屋,问问舆老先生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那个寡妇为何要这么说,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可他,却怎么也想不起回去的路。
玉英一直在尝试,一直无功而返。就这么兜兜转转,竟又过了三日。
饥饿与疲劳一直在试图压垮玉英,严重的水分缺失,让他差点昏阙过去。找不到回去的路,他感觉他要命丧于此。他找了一个栖息之地,在一个墙角里,他觉得甚好,白日里能成荫,夜里能御风。随即刨了点墙缝里的土吃,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再醒来,已是两日后了。
寡妇竟然奇迹般的出现在一旁。“途径此处。”寡妇解释道。“依我看,你是回不去了吧?”
“你......怎么知道?许是我脑子不好使,竟是想不起来了。”玉英虚弱的撑起身子,惭愧道。
“你确实脑子不好使,只是那贼人,早就雀占鸠巢。你是回不去了。”
“这是何意?”
“你那屋子认主,既认了你,岂容它人酣睡里?可你偏要逆天而为,不识好歹,收了那贼人的贴身之物,叫屋子辨不出真假,现如今,你在外面呆久了,还带了他的东西出来,那屋子,自然拂去了你的记忆。认为你是哪冒牌的。”
“什?什么?!”
“哼,为时已晚,我只是提醒你,今日里,有妖兽群经过这里,免不了要顺便吃几个人,你趁早找个地方躲起来,全身抹上泥沙,去去人味。”
“你叫什么名字?”
寡妇也可怜眼前人,想了想,说,“连雀。”
“你好,连雀。我叫玉英。”
“我知道。”两人沉默了一会。
“所以,舆老先生是一早就盯上我了?”
“不然呢?他认识那个拿长枪的人,你身上,有他的味道。”
“长枪?”
“罢了罢了,不提哪位了。我只知道,若不是你,那贼人早死了!若是你不带那贼人离开,就凭他身上的一股子加龄臭,定是逃不过!那可是最浩荡的一次妖兽大乱斗!”
“对不起......”
“不需要。我讨厌有良心的人!比如你,现在,我还是想杀了你!”
“可......可可是你为什么这么恨他?”玉英被突然凶狠的连雀吓得打了个哆嗦,喉咙下意识的发紧。
“为什么?你以为我为什么在这里?”
“莫......莫不是?”
“他假扮道士,诱骗我去杀了我夫君家上下两百人口。图的,竟是那一副破画!”连雀说着,语气极度平静,都忍不住嗤笑,竟因为一幅画......
“......”
连雀继续说道,“是不是好奇,仅仅因为杀了两百号人,怎么发配到仑兮来了?我也好奇啊,怎么说,无非是被官府拷去,刀起刀落一颗脑袋的事,怎么来这儿了呢?”
“因为啊,你猜那幅画里有什么?”连雀逼近玉英的脸,微微眯起眼,似笑非笑的启唇“有、一、只、灵、兽!”
连雀笑着身子后仰,以居高临下的姿态睥睨着玉英,脸部背着光,在与日光强烈的对比下,收敛起笑容,满脸冷漠,缓缓启唇道:“舆渊,你猜我为何愿意相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