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名叫吴忧, 乃是一名护卫。
顾青昀看了他一瞬,道:“稍等我片刻。”
而后,顾青昀换过夜行衣, 便随吴忧离开了驿馆。
两人上了一辆毫不起眼的马车, 马车自驿馆后门的巷子而出, 一路向城南驶去。
半个时辰之后,马车在一处极其普通的院落门前停下。
吴忧率先下车, 沉声道:“顾大人,里面请。”
顾青昀低声:“好。”
他轻轻推开门, 走进院子。
这院子虽小, 里面却收拾得十分精致,庭院内植着不少青竹,看起来翠绿一片, 在夜幕下缓缓摇曳。
顾青昀穿过庭院,径直入了正厅。
正厅之中,一清瘦男子,端坐于上方,他身边灯火环绕,明亮至极。
顾青昀信步走了过去, 躬身一拜,道:“拜见主上。”
男子见了顾青昀, 眉眼舒展, 笑意渐显:“承之,不必多礼了。”
顾青昀站直了身子,淡笑着对上男子的目光——此人不是别人, 正是白日见过的大金君主, 宣帝。
此时的宣帝, 着了一袭深蓝色常服,看起来比白天温和了不少。
他打量了顾青昀一会儿,笑道:“看来,你的新夫人,将你照顾得不错。”
顾青昀唇角扬了扬,道:“是……她待我很好。”
宣帝捋了捋胡须,笑道:“你跟在朕身边多年,如同半子,虽然眼下不能公开,但你的婚事,朕也思量过一番……万万没想到,你为了博苏家支持,与商贾之女成了婚,着实是委屈你了!待江南的事了了,回到京城来,朕再为你另择贵女。”
顾青昀冲宣帝一拱手,正色道:“主上,承之并不委屈,相反,我还觉得十分幸运。”
宣帝听了,有些疑惑地看着他:“此话怎讲?之前三公主爱慕你,你可是都无动于衷,怎会对一个商贾之女动心?”
顾青昀淡淡笑起来,道:“陛下,这次下江南,承之最大的收获,便是学会了如何动用商户的力量……而这些,都是玉音让我明白的。”
宣帝心中生出了几分兴趣,他指了指旁边的椅子,道:“坐下说。”
顾青昀撩袍落座,徐徐开口:“从前,我们的京城行事,层级、门第之间的鸿沟难以打破,故而很多政令就算颁布下去,都会倒行逆施……可在江南,商户多如牛毛,且占据了大部分的财富,颇具影响力。府衙和县衙,能通过商会发动商户,更好地促进发展;而商户们依赖着官府,生意也能做得更加安稳,两相配合之下,百姓们的日子,也能逐步富足起来。”
“苏家是江南首富,就连杨大人都要敬让三分,玉音生在首富之家,照理说,只需安享富贵即可,但她却一心助我发展孟县,不但捐桥捐路,还动用了所有的力量,将孟县的商户街开了起来,若非如此,孟县早就成了一座空城。”
顾青昀看向宣帝,认认真真道:“她聪慧、能干、果敢……无论是哪一点,都值得我倾慕。”
顾青昀说罢,宣帝长眉一扬,道:“没想到,这苏氏还有几分格局,既然你将她夸得天上有,地上无,下次定要带来京城,让朕见一见。”
顾青昀唇角微牵,道:“是,主上。”
宣帝缓缓点了下头,又道:“朕本打算让你在孟县磨炼一年,但如今才半年,便已经进展喜人,如此看来,是时候让你接手江南了。”
顾青昀眸色微顿,道:“主上,承之年纪尚轻……”
宣帝一抬手,制止了他,道:“这不仅仅是朕的意思,也是杨远的意思。”
顾青昀愣了下:“杨大人?”
宣帝道:“不错,此次你替杨远入京述职,他便同时呈上了自己的致仕书,并在其中推举了你,继任江州知府。”
顾青昀有些意外,下意识道:“我还以为,杨大人会多留一段时日。”
自顾青昀到了江南,杨大人对他颇为赏识,也还算照顾。
宣帝道:“杨远任江州知府多年,一直无功无过,中庸保守。朕登基之初,根基不稳,有些事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今北面的鞑族、羌族,都对我朝虎视眈眈,江南又是大金的粮仓、钱库,他也是时候退位让贤了。”
顾青昀沉思一瞬,道:“全凭主上安排。”
“好。”宣帝凝视着顾青昀,道:“江南表面看着富足,实则也有不少坏账,里面的利益盘根错节,难以厘清,你接手江南之后,务必要小心。”
顾青昀郑重答道:“主上放心,承之心中有数。”
宣帝这才点了点头,道;“那就好……回去罢,江南……便交给你了。”
一刻钟之后,顾青昀离开了院子。
吴忧送完顾青昀,便回到了宣帝身旁。
宣帝盯着一旁的灯火,道:“承之走了?”
吴忧颔首:“回陛下,是。”
宣帝盯着一旁的灯火,道:“这一局棋,布了十几年,是时候向前推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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坤宁宫。
“皇后娘娘,求您救一救臣妇的夫君罢!”
方夫人跪在地上,嘤嘤地哭着。
皇后坐于高榻之上,一袭凤袍,雍容华贵。
她一手拿着剪子,一手扶着花枝,耐心地修剪着,声音不辨喜怒——
“起来说话。”
方夫人跪着没动。
一旁的孙嬷嬷瞄了一眼皇后神色,开口道:“方夫人,您先起来,有话好好说!”
方夫人这才站了起来,她可怜兮兮道:“皇后娘娘,为了今日的述职,臣妇的夫君早在几日前,便开始准备了,可才开口说了几句,便被陛下轰了出去,还说要革职查办!夫君回府之后,万分委屈,若不是臣妇拦着,只怕都要做傻事了!还请皇后娘娘救救我们罢!夫君可是您的表侄儿啊!”
皇后手上动作未停,随口问道:“方虎述职之时,说了什么?”
方夫人忙道:“夫君原本想好好展示一番这半年的作为,往年也是这么做的,可才说到百姓富足,丰收在望,陛下便将茶盏砸了……”
皇后悠悠道:“方虎下辖之地,本就土地肥沃,今年未见天灾,就算他没有治理,也会丰收,述职之时,将此事当成功绩炫耀,难怪陛下会不高兴了。”
方夫人愣了下,道:“就算夫君讲得不好,可陛下也不至于将他革职查办罢?”说罢,她紧盯着皇后的神色,道:“夫君可是您的表侄儿,这么做,也有损皇后娘娘的颜面啊!”
皇后手中的剪子顿了顿,道:“你想如何?”
方夫人叹了口气,道:“夫君他好不容易得了个知府的官职,如今这般……日后,我们该如何是好啊!”
皇后道:“你们以为今日陛下是无端发怒?陛下早就查到了你们在辖区内胡作非为,贪墨税收,不过是特意等到了今日,杀鸡儆猴罢了。”
方夫人脸色一白。
皇后又道:“陛下没有直接杀了方虎,已经给了本宫面子,你们若要再来纠缠,那场面可就不好看了。”
方夫人听了皇后之言,顿时明白过来,连忙跪下:“皇后娘娘,眼下我们该怎么办?还请您明示!”
皇后终于停下了手中的剪子,看向方夫人,道:“既然陛下要将方虎革职查办,你们便顺着他的意思来,自然能保住一命,待到日后有机会,本宫会再为你们寻找出路。”
方夫人感激涕零地磕了个头,道:“臣妇明白了,这便回去告诉夫君。”
皇后笑得温和,道:“好。”
待方夫人走后,皇后的笑容瞬间消失。
“愚蠢。”
孙嬷嬷一面帮皇后收拾剪下来的花枝,一面道:“皇后娘娘,您真的不打算帮方大人么?”
皇后手中剪子闪着清冷的光,她的声音也十分冷锐:“帮?如何帮?”
“她若是今晚没有入宫,本宫还能周旋一番,可他们蠢出生天,不但入宫来求救,还不知道引人耳目,将这样的人留在陛下身边,不是送把柄给他么?”
孙嬷嬷附和道:“娘娘说得是,但方大人好歹是您的表侄儿……”
皇后笑了声,道:“孙嬷嬷,你可知世家荣耀,就如同这盆栽一般?”
孙嬷嬷面露疑惑地看着皇后,等待着她的下文。
皇后用剪刀对准多余的花枝,“咔嚓”一声,剪了下来。
她声音清冷:“我们只有枝繁叶茂,才能欣欣向荣,一根花枝折断了,还会长新的出来,不会影响大局就无妨。但若为了一根花枝而亮出根基,恐怕会被人连根拔起。”
“陛下想借着方虎敲打方家,本宫便送他个人情……只要本宫做得无可指摘,他自然也找不到更好的理由,来动我方家。”
孙嬷嬷听了,赞叹道:“娘娘英明。”
皇后又道:“不过,方才她倒是提醒我了,今日来述职的,除了方家,陛下还迁怒了哪些人?”
孙嬷嬷回忆了一瞬,道:“似乎赵家的女婿,也被斥责了……大多数来述职的大人们,都没有得到什么好脸色……”
孙嬷嬷说罢,又突然想起了什么,忙道:“但有一个人例外。”
皇后问:“是谁?”
孙嬷嬷顿了顿,压低声音道:“孟县知县,顾青昀。”
“顾青昀?”皇后凤眸微眯,道:“这名字似乎有些熟悉?”
孙嬷嬷提醒道:“娘娘忘了?此人是去年的状元郎,当时很得陛下青眼,因拒婚三公主而得罪了陛下,于是被贬到了偏远贫瘠的孟县,担任知县。”
“原来是他……”皇后想了起来,笑道:“他去了那穷山恶水的地方,还能回京面圣,倒是有几分意思……三公主还惦记着他?”
孙嬷嬷笑道:“三公主喜爱俊俏郎君,未得到的,尤其惦记……不过奴婢打听到,这顾青昀到了孟县,已经成婚了。”
皇后有些意外,笑道:“他倒是手脚快,难不成是为了躲本宫的女儿?”
孙嬷嬷答道:“那奴婢便不得而知了。”
皇后声音幽幽:“去年得见此人,本宫便觉得他不简单。你着人去查一查他的底细,再看看他与哪些人来往,对了,连他夫人的母家一并查了。”
孙嬷嬷连忙应是。
皇后思量了一会儿,又道:“安排人递个口信给关玮,提醒他,不但要将户部看牢了,还要提防江南那边,被人抓住了把柄。”
孙嬷嬷问道:“皇后娘娘是担心,那顾青昀会去查广安县的事?”
皇后摸了摸被剪断的花枝,低声道:“本宫也不确定,但若他真的敢动本宫的人,那便留不得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