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不清什么时候起,傅迟便在季玲珑的心里变了一副形象,大抵是从一个刻板又故作清高的人开始变化,现在刻板变成了板正,故作清高也变为了不同流俗。
傅迟看见她的唇形,稍愣了一下,而后抿唇,也回了她一个,“贵妃娘娘。”
这倒是有趣,季玲珑来了兴趣,想再和他说些什么,再看时那人却已经回到了车厢,于是不由得撇唇,“无趣。”
这一路上周围都有护卫骑马围着中间的马车,护着几人的周全,但是整整四日的行程,那护卫冰冷冷的盔甲往前头一拦着,便路途的风景什么都看不见,一掀开帘子便是泛着寒光的刀剑。
季玲珑见到这些东西便有些胆寒,头一日的时候连马车都不愿意下去,苍黎哄了她许久,最后令护在贵妃周遭的侍卫用细布将剑裹起来,又在盔甲外再着一件布衣,才将美人请下车厢。
她虽说是将军家的女儿,自小便见惯了这些东西,但是自从那一次变故之后,她见识到了原来刀剑不止是父兄摆在院内架上的器具,更是夺人性命的兵器。
在宫中的时候淑妃的确是觉得她颇为跋扈不知晓收敛,但是却早已经习惯,到了今日这出了宫门见她这一副阵仗,再见那些护卫在大热天里一层外一层的套着,心中也不由得起了些波澜,路过她的时候,不由得说了一句,“你可还真是骄纵。”
季玲珑轻哼了一声,就着春杏的手咽下一口白龙臛1,又将它吐了出去,“不好吃。”
淑妃:“……”
“本宫可是妖妃,”她轻笑,露出些洁白的贝齿来,帕子遮住一些面颊,不叫旁人看见,“外头都在传本宫如何的骄纵如何的坏,好不容易能出宫一次,本宫自然要将这戏给做足了才行。”
季玲珑放下帕子,玉指遥遥一指苍黎面前的一叠奶黄的单笼金乳酥,“臣妾要这个。”
苍黎的确是个勤俭的帝王,一行人出行除了必要的护卫之外,在仪仗方面都是做到了能缩减就缩减一些,至于几位主子的被褥都是从宫中带出来的,毕竟都是金贵人,怕是睡了旁的褥子难过。
苍黎亦是换上了常服,是玄色,将本就英挺的面容显得更加肃穆,头上只用了个玉发冠,旁的没有,除了一身料子珍贵,便无其它不同之处,淑妃、贤妃亦如是。
偏生季玲珑是个不同的,虽说衣裳没有在宫中繁复,却也是做足了打扮,是千万人中一眼便能叫人窥见的美人儿,是让人挪不开眼的,春杏伺候在她身侧,酸梅在她怀里,是个贵妇人的模样。
她为贵妃,既然皇后不在,自然是她坐在苍黎的身侧,另外几位都未有布菜的人伺候,光是她不同一些,一人伺候还不够,还使唤起了皇上来。
“该改口了,”苍黎替她夹起一个单笼金乳酥,笑了笑,说道:“唤妾身便是,唤我也该改口。”
“妾知道了,”季玲珑见他期待的神情,眸一转,与淑妃讲话,“这糕不错,你也尝尝。”
淑妃叹气,接过了这个话茬,只知道下次便离她远一些才好。
头一日是行陆路,到了第二日行途过半,便开始改走水路,自从上船开始,季玲珑便在甲板上望江面,看山川倒流,看江波载愁。
这是傍晚时候,甲板上站着,便有江风拂过,一阵一阵儿的,虽没有昭阳宫往日的花香那般馥郁,却是让人心中欢喜。
季玲珑站了一会儿,与春杏讲起话来,“淑妃歇下了?”
“淑妃娘娘上船后便有些头晕,晚间用了些汤水便歇了,”春杏为她披上一件苏绣月白长披风,然后继续说道:“皇上还有贤妃娘娘都在房内,太子殿下与皇上在一处,估摸着是皇上在亲自教导。”
“皇上亲自教导?”季玲珑转身,左右看了一眼,问道:“那傅詹事呢?”
“傅詹事在何处奴不知。”
春杏将手中的八宝盒递给她,“娘娘用些果脯吧。”
“不用,”季玲珑望着江面的波光,又望青山后半掩的落日余晖,不由得问道:“春杏,你说着江水深不深,有多深?”
春杏心中一跳,连忙将酸梅抱起来放到她的怀里,“娘娘您抱着酸梅,这江水很深,你若是跳下去了,酸梅也是活不下来的。”
酸梅圆瞪着猫眼睛,不由得‘喵呜’了一声,两只前爪子抱着季玲珑的胳膊,像是听懂了人话一样,叫唤个不停。
季玲珑笑了出来,作势要把酸梅往江里丢,“你再叫唤一声,本宫就把你丢下去喂鱼。”
向来只有猫吃鱼,哪里来的鱼吃猫的道理,傅迟站在不远处微微摇头,然后转了一个身,几人的声音却还是传到他的方向来。
“娘娘,”春杏还是担忧,“你还没去平城看花儿呢,可就别琢磨这水深不深了,吹会儿风后便到房里去,奴伺候您洗漱。”
“你这丫头,”斜辉落在了她的面上,如玉的面庞上映出一片金色,季玲珑眯起眸子,眸中浮现水光,像是倒影出江面的光影,“本宫……要看花,才不要泡在冷冰冰的水里。”
她要去平城看花,要去看山间的鸟雀,还要去做好多好多的事情,再无论如何,也要等到她将这些事做了。
酸梅趴在她的胸前不能安分,最后一蹬腿跳了下去,从甲板的一侧跳到了另一侧,季玲珑也不想去寻它,反正这个猫崽子等饿了的时候就自己跑回来了。
夏日的夜里黑的总是慢一些,这夕阳落了又落,却还是挂着半边在山上,河面波光一点点的暗沉下去,一边亮堂一些,一边又弥漫开墨色来。
“贵妃娘娘。”
忽然听见熟悉的声音,季玲珑微挑眉,侧首看过去,见一人影背着光的方向站在她约莫两丈远的地方,有些眼熟,她又看一眼,笑道:“傅詹事?”
傅迟本是不想过来的,毕竟男女有别,更何况此人是皇上的后妃,而他是外臣。
他感受着怀里沉甸甸的猫儿不由得叹了一口气,方才被猫挠过的地方还隐隐作痛着,这猫儿往他的怀里钻,不仅用爪子勾他的衣裳,还会抓人,真是和它主子一个性子,不讲理。
“这是贵妃的猫儿,还望贵妃……”傅迟顿了一下,略作思考才又说道:“还劳烦贵妃将这猫儿抱走。”
“将猫儿抱走?”季玲珑靠在甲板上,好整以暇的看他,丝毫没有要去将酸梅抱走的意思,而是问他,“本宫的猫儿不可爱吗?”
“可爱。”他如实答,但这猫儿却又是可恶的。
酸梅‘喵呜’了一声,算是赞同这个回答,又往身下人的臂弯里拱。
“酸梅喜欢你,这是你的福分,你应当珍惜才是,怎地还要本宫把猫儿抱走?”季玲珑明知故问,酸梅这只猫儿最惹人厌烦了。
“这只猫、酸梅它勾坏了臣的衣裳。”傅迟只能说这一句,便陷入了沉默,面前人不开口,他也只能站着。
“你说你的家是在平城,”又缓了一会儿,待到甲板上点起灯笼的时候,季玲珑才开口问道:“你还有家人吗?”
她眺望着远方,莫名的露出些许的愁怅来,“你且与本宫讲讲。”
“臣尚有一幼妹在家,十岁了,旁的有些叔伯。”
“十岁?”季玲珑在心里算了一下,然后有些好奇的‘咦’了一声,“是你一母同胞的妹妹吗?你今年多大?”
“是臣一母同胞的亲妹,”或许是提及了家人,傅迟的言语里也生出了些许的温柔,“臣今年二十有二。”
“二十有二,”季玲珑不由得弯了眸子,“那本宫明白了。”
明白什么?傅迟不由得抬头看她。
“你不将幼妹接来同住,是因为你尚未娶妻,故而只能将幼妹托与叔伯照顾,”季玲珑忽然想起自己的两个兄长来,大哥哥也是大了自己六岁的年纪,“你怎地就能安心将幼妹孤苦一人托与叔伯呢?”
傅迟蹙眉,不愿再多讲些什么,只答道:“叔伯和善,自然不会亏待幼妹。”
“再和善也到底不是自己的家,不是吗?”季玲珑望他,觉得有些想笑,“傅詹事你呀,饱读诗书,却不能顾及到人情些许,还是世事历经的少了。”
若是眼前人历经得多,便该知晓何为收敛。傅迟不语。
“你为何名迟?”
“迟日,”傅迟回答她,“家父取尺字于臣,寓意着……迟日必有悦人之事。”
“悦人之事……”季玲珑摇头,“你都二十有二了,却还是孤家寡人,甚至父母双双故去,这算是悦人之事吗?”
她继续说道:“本宫欠你一个人情,本宫记得,待到自平城归来,本宫亲自为你挑一个家世清白的女儿,托皇上为你们赐婚。”
“臣多谢贵妃娘娘。”
待到季玲珑靠近他,才发现他似乎不悦,于是又走近了一步,与他相隔半丈之距。
香味传来,傅迟想要后退,却见眼前人伸出手来将怀中猫儿抱走,于是便停住了脚步。
“傅詹事……”季玲珑抬头,见他眸中的不耐,不由得说道:“娶夫人都不要?你当真无趣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