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陵从来四季分明,九月正值深秋。
城中的杏叶铺了一地,随处可闻见月桂的飘香。
往城东的方向,四个临时雇来的粗壮轿夫正抬着一乘轿子。
轿子狭窄,只够坐下一人,真够小气。
轿子笼布和帘布都是通体的艳红,这才叫人看得出它是一乘实实在在的花轿。
没有八抬大轿,没有锣鼓滔天,也没有长长的迎亲队伍,就连骑马的新郎也没有。
任谁一看,都知道不是明媒正娶。
这架势,看一眼就知道是大户人家的郎娶了外室或小妾。
“这小轿又是到城东那家去的吧。”
“可不是嘛,这个月就有好几乘小轿去了,也不知道城东那家的少爷吃不吃得消。”
“那家少爷整日花天酒地的,在这玉陵城是最出了名的,你还担心他吃不消?”
“唉,可惜了。不知道又是哪家好姑娘给霍霍了。”
“是啊,栽在那人的手里,可真是不幸呐。”
街边的婶娘嘴皮零碎着。
“你家娇娃子也大了,你可得留心点,别给那少爷掳去了。那就是个吃人的地,多少姑娘进去了,都没能出来啊。”
“那是千万不能的,就算拼了我这条老命,我也不能让他祸害了我家女娃......”
他们口中的二少爷正是王家的次子王朔。
王朔父亲是当朝丞相,位高权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仗着父亲的权势,王朔成了玉陵城中出了名的恶棍。花天酒地,助恶欺善,不在话下。
王礼成还有一子,长于王朔,与王朔是同胞兄弟,名为王显。据说此人神秘莫测,极少在外露面。
轿内。
梁浅闭着双眼,感受着途中的颠簸。她的指尖微微伸出窗口,感受着秋风的微抚。还刚是日出时刻,她的皮肤还能领略到雾气消散前早晨的湿润。
轿夫走得很急,轿子也随之一颤一颤。
早一个时辰前,梁浅已命人将她们口中那个不幸的女子谢婉君,连同她那年迈的父亲,一齐送出城外。梁浅命人在陈国给父女俩人置了一处房产,路上大大小小一切都打点好了。
谢婉君她爹原是不愿意离开玉陵的。他在玉陵做了十几年的布匹生意,生意伙伴都在这,根也在这。去了陈国,等于是什么都没有了。
他年纪大了,比不得从前,不能白手起家了。
梁浅骂他糊涂,要为了这些害了女儿一生吗?
他不忍女儿受苦,最后还是妥协了,和谢婉君上了马车,即刻出城了。
逃得越远,就越安全。
说起来,梁浅和谢婉君算不上熟识。她家的布匹店就开在云禾客栈对面。梁浅是云禾客栈的常客,到那吃酒时,同谢婉君见过寥寥数面。
梁浅之前甚至都不曾知道她的名字,只晓得她是布匹店的女儿。
此番为她替嫁,虽直接帮了她,却不单单为她。
梁浅有名贴身婢女,名唤阿月。
上月,谅及阿月的思乡之情,梁浅特许她休假回乡探亲。
阿月的爹在她很小的时候就溺水而亡,不久她娘也抑郁而终。阿月自小是由她姥姥带大的,姥姥年纪渐长,见一面又是少一面了。
去时阿月欢欢喜喜,还带着梁浅赐她的珠宝首饰回乡,一来孝敬长辈,二来也能向街坊邻里炫耀一番,她这几年在王宫里可不是白混的,是做出了一些成绩的。
数着日子,阿月这几日也应该回宫了。可左盼右盼,都没能等到阿月回来。
阿月向来做事沉稳,少有差错。
此次不仅未能按时返宫,又没差人来报信,许是碰到了什么事情。
梁浅着急,从自身的暗卫中抽遣了数人到城中和乡下四处去寻,都不见踪影。
前几日,探人回报,说早晨在城东附近遇到一位菜农。
那菜农说瞧见几名大汉强行掳走了一位姑娘,他当时就躲在墙后,一声不敢吭,才保住了一条小命,但也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姑娘被绑进了王府的西院。
不过那日天太黑,那姑娘的模样倒没有看到几分真切,只记得姑娘穿着一身桃粉衣服,发上插着一只桃花玉簪。
桃粉衣裳,桃花玉簪。
听到这儿梁浅便识得所说的女子是阿月了,她怒气高涨,想不到在这玉陵城内居然还有人敢对她的人动手。
梁浅与阿月自幼一起长大,情同姐妹。
阿月是个寡言少语的人,从不问为什么,也不问对错,只是傻傻地执行梁浅下达的命令。
阿月本名叫什么,梁浅也不知道。阿月也从不提起。
阿月的名字是梁浅赐的。她来的那天,宫里的太傅刚好教到“梨落空挺蓉蓉月,柳絮池塘淡淡风”。
梁浅甚是喜欢,从中提了一字,便唤阿月了。
梁浅宠溺阿月,许她无论在宫里还是宫外都不必尊称自身为公主。
也就是说,阿月是宫里唯一可以唤梁浅为浅浅的宫娥。
说起那身桃粉衣裳,便是梁浅今年入秋时命尚衣监新做的秋衣。
而那只桃花玉簪叫桃炽,和梁浅平日戴着的正是一对,是她差人到街头那间玉石铺叫那玉石师傅定制的。
以桃为名,留住春日,这便是梁浅打造这玉簪的本意。
玉陵的风景最盛的便是春日,而她也希望阿月能留住最盛的年月。
这玉陵城内,断不会有第二人如此穿着打扮。即便有人碰巧穿了桃粉衣裳,断不会还戴着那只玉簪。
经手下的人一查才发现,近几个月,接连有女子失踪,最后都消失在王府西院。此等大事,却没有丝毫风声,官府从未上报于朝廷
想必是官府中人畏惧权贵,迫于王氏在朝势力,对其所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越发纵容,就越发骄横。
王氏一族因无人可治,愈加放肆。
阿月之事,万不可指望官府能够有所作为。
就算哪日官府的人幡然醒悟,肯为贫民百姓伸张正义,对抗朝中权贵,那些被他们掳去的女子们怕也是再寻不回了。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要救出阿月,就必须先入王府。
而梁浅贵为一国公主,若招摇入内寻人,必定打草惊蛇,让他们能够销毁罪证,反而给了他们逃罪的机会。
替嫁正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
轿外只闻一声骏马的嘶叫,一下打断了梁浅的思绪,将她拉回现实。
转瞬之间,轿子突然倾覆,重重地摔在地上。
“哎哟...哎哟...”
梁浅以坐着的姿势随着轿子一侧压倒,她的一只脚卡在了一边的窗口上。
梁浅使劲抽回她的脚,艰难地从轿子里面爬出来。她的盖头却卡在了窗口下,一时拉不出来。
“你小子怎么看路的,要是误了我们爷的喜事,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领头的轿夫从地上爬起来,掸了掸身上的灰,骂骂咧咧。
幸好有轿夫在底下垫着,梁浅倒没怎么受伤,只是手肘磕到地面,擦破一点皮,留了一处淤青,衣裳发式凌乱了些。
不过这些都碍不着事。
梁浅理理发髻,拍拍裙摆。
她质问旁边的轿夫:“怎么回事?险些摔坏我了。”
“姑娘,这怪不得小的,是那人骑着马突然冲了过来,我们没来得及闪躲。”轿夫哈着腰说道,眼神里带着点委屈。
梁浅这才看清对面站着一个男子,他的头正靠着马首。
他一手牵着马缰,另一手轻轻地抚着马鬓。
马儿像犯错的顽童,这会儿正在踢着前蹄,想必就是它失了控制,冲撞了轿子。
男子面容姣好,生得尤为好看,拥有仿佛精雕细琢过的脸庞。英挺的鼻子,樱花般的唇色。最好看的还是他那双眼睛,乌木般的黑色瞳孔,既清澈又明亮。
他着一袭白衣,将他身形衬得极为板正。
梁浅从未见过如此俊美的男子,心里一下就像原谅他了。
“你小子到底会不会骑马!”旁边轿夫粗犷的嗓子朝他一喊。
“诸位实在对不住,方才几个小孩突然冲到路上,马儿受了惊,这才狂奔起来,拉也拉不住,给诸位添了麻烦,我给诸位赔个不是。”
陈清尧微微低了头,双手作揖,以表歉意。
他的嗓音同他的模样一般,清澈透亮,令人回味。
轿夫仍是一副不肯放过他的样子,他作势双手叉腰,又道:“别以为区区一句对不住就可以了事,你害我兄弟几人摔了个人仰轿翻,又害姑娘险些受伤,差点坏了我们二少爷的好事。”
“那你想怎么样?”
陈清尧扬起下巴,眯着双眼俯视着他。
“既然要赔罪,总得拿出些诚意,那就...”
轿夫话还未说完,就被梁浅直接打断了。“算了。”
“姑娘,你这是?”轿夫看着她,有些疑惑地问。
“走吧,要是耽误了时辰,你们可担当得起?把轿子扶起来上路吧。”梁浅柔声说。
“这,这,姑娘所言甚是,你们还愣着干嘛,还不快准备起轿,真不想要命了?”
那名轿夫对着剩下的轿夫呵斥。
梁浅转身回到重新置好的小轿上,回眸时正望到对面的男子若隐若现的笑意。
他的嘴角微微上扬,似乎一下猛然拨开漫天云雾,让阳光照射进来,打在他的身上,温和而自若。
只这一眼,梁浅就沉沦了。
都说情爱中最先开始的人都会一败涂地。
小轿一起,又重新上路。
身后传来一阵马蹄声,停在了方才那处。
“殿下,总算追上了,可有受伤?”
“无妨。”
陈清尧目光追着远去的小轿,露出一抹好看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