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元二年的秋,来得比往年稍晚一些。
已是九月末,暑气才渐渐消散。
夏末一转,几场秋雨,天也一下凉了起来。
宫里的凉帐凉席还未来得及换下,只是稍稍睡上了一夜,却险些叫人害了寒病。
秋风四起,带着凉意,吹落宫苑中几株月桂树的叶子。
迎面几株树已秃了树顶,而树下满是落叶,铺满石阶。
梁浅一动不动地坐在不远的石椅上,桌上未干的雨痕仍清晰可见。手下撑着的石桌透过薄如蝉翼送入冰冷。
她已禁足南屏宫数日,不闻世事。明晰的,只有这肉眼可见转变的天气。
宫里内侍皆被一一遣散,留下她一人,品尽了孤寂的滋味。
整座宫殿离当今王上所住的金銮殿不远,往东步行不过几里。按理说,近水楼台先得月,就算不得王上十分宠信,也不会像此般冷清。
可如今,南屏宫却同最西边的冷宫并无两异,一样死无生气。
梁浅是南境之人。当初入主南屏宫,心里甚至还暗暗欣喜,这宫殿名字也有个南字,实在有缘。宫里各式摆设草木都同南境相去不多。虽是喜温的花草,还是在悉心的照料下,扛过了北境的严寒。
每日的餐食准点从大门送进来,宫娥是个面生的人,从不同她讲一句话。她只是把餐食摆到门前的石坎上,就像喂食一只流浪猫狗一般。
梁浅好几次出门时看见那位宫娥刚转身而去,她想开口叫住她,再从她那打听打听外边的事情。
但每每她都忍下了这种念头。
宫娥不同她讲话,或许也是那人的命令罢了。
可不能因为自己一时的念头,害了无辜之人。
梁浅看着餐食,虽然没有甚么胃口,但总会偶尔浅食几口。味如嚼蜡,尝不出其中滋味,只为了能勉强吊着这条命罢。
她还有些事情需要从那人口中得知。
爱恨交织缠绕,哪能一字一言轻易囊概。
每每梁浅说服自己谅解他时,恨又会再深几度。
梁浅自己也不清楚,到底最后是爱能压制恨,还是恨会吞噬爱。
外头风又起了,刮得树儿沙沙。
几日前,尚衣局刚派人来量了身段,选好了布料,是她最喜欢的莺黄色。若是照例,成衣应是做出来了,这会儿,都应该穿在身上了。而南屏宫现今还未收到今年新做的秋衣,怕也是用不上了。
只是可惜了那些衣裳。
她是南方姑娘的身架子,自是要比北境更娇小些。
若是让与别个女子,倒不说那女子会不会嫌弃这原先是为她所做的衣裳,穿不穿进还是个难题了。
几日的食寝不安,人越发消瘦。
每日早起照铜镜,虽见不清人脸,但总能注意到棱角越发锋利。
身上薄纱略为宽大,显得人影单薄,确实有点不合时宜了。风中透着丝丝凉意,侵过衣纱,渗到每一寸肌肤,汗毛竖起。
梁浅却丝毫不觉,身上寒意哪及心底一分。
梁浅抬头望去,宫墙上正站着一双雀儿,收着一只爪互相倚着,鸟喙梳着翅羽。秋再深点,雀儿也应该到南方去了吧,去到玉陵,或是更南的地方。毕竟汴京的冬,鸟儿是待不住的。
想到这里,梁浅竟笑了出来。
人生在世,活着竟不如一只鸟儿自由。
明明身上没有枷锁,却无形地困于深宫,宛如一只笼中鸟,飞到哪,如何飞,不能依时节,更不能依心意。
绿瓦红墙,始终能困住的只有其中个人。
她长长叹了口气。
“王上驾到——”墙外传来老太监扯长的嗓音,顿时打破了院内原有的宁静。
门被推开了,伴着重重的吱吱声。
走在最前面的人一身玄衣,衣上刺着六爪真龙图样,张牙舞爪。而他腰间悬着一块扉白玉鱼佩。
那块玉鱼佩,梁浅自然识得,或说熟悉得很。可是她当时一眼就瞧中,又赶了千山万水才到了他身边的。
那人步子迈得很大,传出衣摆摩擦的声响。他走到距梁浅一步之遥的地方站定了,朝着她的方向压了压身段。
梁浅能清楚听到他鼻间急促的喘息,是怒吗?
本以为自身很了解他,洞察过他内心。后来的他确实越来越难以捉摸,哪个是他,或哪个是真的他,梁浅也道不出所以然。
梁浅总会想起初见时的陈清尧,正义凛然,温润知礼,如今却判若两人。
他的身上总会散发出一阵阵森寒冷冽之气,眉间是望不尽的狠意。这才是真正的他吗?
树上的未落的叶子随风摇曳,一片恰好落在陈清尧的肩头上。梁浅仍背对着他,痴痴望着那双已经飞远的麻雀。
“转过身来。”沉默片刻,身后的人冷冷地命令道。
听到他的声音,梁浅怔了一怔,仍是没有动。
再望着那双眼,种种心绪又何能再平息?
“孤命你转过身来,听到了吗?”他的语气更加重些,稍微有点怒气。
梁浅转过身去,抬眼与他对视,那双黑色眼眸仍然明亮,却含有数不清的浑浊,不可见底。
他在想着什么?
梁浅已经不能再透过他的双眼得知了。
几日不曾说话,竟有点不知如何开口。
她张了张嘴,而后听到自己沙哑低沉的声音。
“你如何处置了他?”
他没有作声,眸色又加深了几分。
梁浅又道:“你杀了他,是吗?”
陈清尧看不透她的眼神,几分恳切,几分恨意,又有几分讥讽。传闻中的梁国七公主,聪慧过人,敢爱敢恨,如今为何落得这般模样?
陈清尧心头一紧。
眼前的人到陈国不过半载,二人见面次数不过十次有余。见到她时总感心烦意乱,又有几分愧疚?但不见时却又心心念起。
陈清尧弄不清其中缘由,总归是她的过失,是她一次又一次的生事,自己才会稍注意她一分。
这和后宫其他嫔妃没有两异,为了附势攀枝,都是些谋权上位的技俩。
他没有回答,而是以不屑的语气反问道:“梁浅,你与杨挺私通是事实么?”
梁浅抬高下巴,不卑不亢地道:“你心中早已下了定论,又何必再问?”
良久,他才缓缓道:“梁浅,你身为孤的嫔妃,本应守好妇德,为孤排解六宫之忧。而你却不守妇德,私通孤的侍卫,令孤蒙羞,实在有辱我大陈名风。孤心意已决,即日起废除你贵妃的称号,禁足南屏宫,永生不得出走半步。”
永生禁足南屏宫?
呵呵,南屏宫和冷宫又有何异?
梁浅嗤笑一下,“为何不直接赐我死呢?王上既然那么动怒,直接赐我死,岂不更痛快?”
生来享宫华之乐,自要承百姓之望。一生许多不由己,若能如此追随逝者而去,是肉体的消逝,也是一种解脱,一种穷尽一生都在追寻又望而不得的自由。
心伤至极,顾虑不及。
庆嬷嬷若到头来还是遇到了那种情境,想必也不会埋怨她。
梁浅笑起来双眼弯弯如新出月牙,十分好看,可眼底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陈清尧不免为之一颤。
他从梁浅身上别开眼,张了张嘴,却没再说什么。
陈清尧转身离去,正要迈出宫门,突然停住脚步。
他思索好一会,沉沉叹口气,才转身对她说:“梁浅,寻死?在这一点上你们真是情投意合。那我不妨发发慈悲告诉你,杨挺的确死了,就在昨日晌午。不过并不是我杀的,这恐怕令你失望了,他自缢了,这一点上,他还算个丈夫。”
梁浅双眼霎时瞪大了。
杨挺是陈清尧的带刀侍卫,平日尽职尽责。摊上这种事,他寻死也很干脆。陈清尧还未定他罪刑,他就早早三尺白绫送了自己一生,只留下一句话。
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杨挺的意图是什么,为什么留下这句话,陈清尧一晚上都没推敲出来。
他以为来找梁浅能摸出点头绪。
可眼下情形,却不让他再想这句话了。
他淡淡道:“杨挺还是天真过了头,以为能用自己的死换你的清白。铁证如山,朕亲眼所见,又有旁人佐证,你们能如何辩驳?你不是问我为何不赐死你吗?其实答案很简单。你犯下的滔天大罪,早应死十次都不足惜。我留你一条命,你就应该跪着感激你的父王母后给了你一个梁国公主的身份,感激这不太平的世道,你的身份还能算作连着陈梁二国的桥。你知道我向来最憎恨的就是背叛我的人。你活着,我才能千倍百倍地羞辱你折磨你,岂能轻易让你死?赐死你不过是轻饶了你。”
话落,院内又恢复一片死寂。
陈清尧转身而去,连头也不曾回一下。
梁浅咬紧双唇,雪白的牙齿咬破下唇,浓浓的血腥味瞬间弥漫整个口舌。
她两眼通红,瞪着陈清尧离开的方向。
朱红大门又再次紧紧关闭。
滴答,滴答,雨滴从天而降,又是一场秋雨,来得真是时候。
冰凉的雨水打在梁浅脸上,生冷刺痛,混着泪水往下淌,一时间竟分不清是雨还是泪了。
“父王,母后,四哥......”梁浅哽咽道,挤出一个难看的笑。
“浅浅,生辰愉快......”她对自己说。
雨越下越大,淹没了压抑的哭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