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叔啊。”
武皇头也不回,径自来到蒲团前坐下,仰头看着祖宗灵位:“朕想静一静。”
对方没有回音,缓缓踱步到他身旁,站立在武皇身旁,顺着他的视线看向灵位。
“嗯?是……”
武皇不悦的侧目,当看到玄色打底, 银丝纹编的衣摆时,他的脸色不由生出变化。
目光望上移动,随着衣摆的摇曳,其上所绣的锦绣山河图格外瞩目。
再往上,一条质感冷硬的束腰玉带环扣,表面琢有惟妙惟肖的奇珍异兽。
自这人的肩头处,滑下一席华贵的, 精致的流云纹理,衬得其双臂犹如两条翻云蛟龙。
“你……”
武皇瞳孔缩了缩, 视线划过此人胸前的日月星辰图,锁在他脸上:“左重明?你怎么在这?”
左重明偏过头,居高临下的看着他,淡笑道:“圣上好雅兴,大半夜的来宗祠闲逛。”
“你把皇叔怎么了?”
武皇隐于袖中的手下意识攥起,盯着他一字一句的崩道。
皇陵宗祠是为禁地,甚至有专门机构负责打理此地,暗地里更有一名皇族强者看护……。
此人乃是一名罕见的法相境巨擘,论辈分该是武皇的长辈。
左重明就算再妖孽,也只不过是源海境界,哪来的本事突破法相境的阻拦?又怎能来到……。
“圣上啊。“
左重明坐到他身边,轻声说道:“您对您的这位皇叔,了解的可真不多。”
武皇听到这话,不禁眯起了眼睛:“听你这意思,你知道很多?“
左重明从灵戒中取出小桌,茶具,淡然道:“您当年为了坐上九五之位, 残杀的同族可不少。”
“这位皇叔的儿子,也在清理名单中,但因为他这向您投效,您就放了他儿子一马。”
“不过嘛,尽管你没有杀他,但也不会让他过的太好,随意找个理由就将他发配边疆。”
“再后来,他在那里安顿下来,只不过他仅有凝血境,再有早年伤过本源,所以他现在……快死了。”
武皇瞳孔骤然一缩:“你是说……”
“请茶。”
左重明倒了茶:“这位皇叔虽然投靠了你,但你却对他不放心,于是让他看守皇陵宗祠,不得离开半步。”
“可如今他儿子快死了,身为父亲的他必须要去一趟,又怕你不答应,于是便打算悄悄跑一趟。”
“反正你一年到头也不会来几次,只要他动作够快,日后只需托词修炼, 就能糊弄过去。”
“你……”
武皇忽地直起脊梁, 惊怒怨恨的望着他。
“没错。”
左重明洒然一笑,说道:“他儿子命不久矣的消息,是我派人散布的,这件事是吴妃告诉我的。”
“连吴妃也……”
“别误会,这是一笔交易。”
左重明幽幽出言:“按武朝律法,帝君驾崩之后,嫔妃要遣散或者殉葬,她可不想死。”
“而且她很清楚,圣上您走了之后,她和南语嫣,南飞雨若想生存,只有依靠本侯才行。”
武皇砰的拍案,自牙缝中迸出二字:“该杀……”
左重明诧异的反问:“为什么该杀?”
武皇冷冷的看他一眼:“倘若有人背叛伱,你觉得不该杀?”
“恰恰相反,我觉得正常。”
左重明摇头:“本侯和圣上您最大的区别就是,本侯从来没对人性抱有期待,自然不会要求对方重创。”
“本侯更倾向于将这类事,归为利益互换。所谓背叛之言,无外乎对方的选择而已。”
“只要对方不给本侯带来损失,本侯也不介意放他离开,好聚好散才能生意不断呐。”
武皇不认为他说的是实话,眼中有讥讽浮现:“你想的可真开……”
左重明也不以为意,继续道:“圣上啊,本侯知道你心里怨我,恨我,你觉得事情走到这一步,都是本侯推动造成。”
“难道不是?”
武皇给自己倒了杯茶,仰头一饮而尽。
“是,也不是。”
左重明坦然:“诚然,这一切确实有本侯推动,引导的成分,但追溯其根源,不还是因为你们吗?”
“倘若你们没有这种想法,没有这种念头,本侯哪来的能力推动这一切?我只是顺水推舟而已。”
武皇脸色略有变化,但很快恢复冷硬:“巧言令色。”
“呵呵。”
左重明继续道:“圣上您要对付丞相,对付三公,对付太学院,更想肃清这混乱的朝堂,臣才提出立储为饵。”
“七皇子想得到丞相派的支持,于是和魏涛合谋伏杀本侯,本侯不得已反击,再杀魏文以做回应。”
“大皇子想借飞舟,狐妖之事,拿本侯开刀,赢得丞相好感,本侯顺势引导到七皇子身上。”
“十三皇子拿出问天玉卷的残片,让本侯帮他一个忙,本侯便帮他和丞相牵线搭桥。”
“三皇子要对付大皇子,争夺储君之位,本侯便把证据交给他,让他解决这个绊脚石。”
“同时,您头疼的内卫之事,也被三皇子轻易的解决,所付出的无非只是一个儿子而已。”
“三皇子成为储君后,五皇子和十三皇子不甘心,本侯又帮他们找到对付三皇子的证据。”
“呵~!”
武皇冷笑讥讽:“一件件,一桩桩的事情,从你嘴里说出来,衬得你似是乐于助人的好人?”
左重明洒然一笑,端茶轻抿:“其实这么久以来,臣一直有个疑问。”
武皇把玩着茶盏:“你还有不懂的东西?”
左重明认真的看着他,问道:“臣一直想知道,您为什么……非要杀我?”
“你真的不知道?”
武皇动作一僵,诧异的抬起头,与他认真的双眸对视。
“不知道。”
左重明诚恳的摇头:“抛开忠诚不谈,臣可有做过对不起朝廷,对不起您的事?可曾做过谋逆之举?可有失礼之处?”
武皇被气笑了:“仅凭忠诚这一点,就足治你死罪。”
“圣上此言,不觉得好笑吗?”
左重明撇嘴:“您从现在自身的处境,这段时间的经历就能看出,这世上哪有所谓的忠诚?”
“忠诚的人不聪明,聪明的人不忠诚,您看不上前者,又觉得后者该杀……落得这下场,再正常不过。”
武皇怒色满面,却突然似泄气的皮球,怅然叹了口气:“或许吧。”
沉默了好久,他忽然问:“如果,如果朕不想杀你,会发生这一切吗?”
左重明哑然失笑:“您其实知道答案,不是吗?”
武皇当了几十年的皇帝,不可能想不到答案,他只是不愿意面对罢了。
正如左重明之前所说的,他在整件事里面的作用,更倾向于推波助澜。
就算没有左重明,该发生的依旧会发生,只是推迟几年罢了。
“哈哈……”
武皇忽然丢了杯子,悲呛大笑:“流水的王朝,铁打的世家……古人诚不欺我啊。”
左重明举杯示意,轻笑道:“不巧,本侯擅长打铁。”
武皇触及他认真的表情,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你?哈哈……就你?真是……”
左重明耸了耸肩,抿了一口茶水:“圣上,你应该知道,本侯向来……言出必行。”
“你做不到。”
“为什么?”
武皇叹道:“就算你能覆灭世家,覆灭宗派,但人性使然……迟早会有人继承他们的地位。”
左重明淡然回答:“那就,接着杀。”
武皇讥讽:“你能杀多久?十年?百年?千年?”
“谁知道呢。”
左重明眨了眨眼,表情有些玩味。
只是,他目光中所透露出的坚定,却令武皇心里发冷。
“左卿。”
武皇笑容缓缓收敛,认真的盯着他,好一会儿才道:“如果你真能做到,朕佩服你。”
左重明笑道:“咱们拭目以待。”
武皇侧过头看着灵位,忽然问了一句:“左卿以为,后人会如何评价朕?”
左重明沉默很久,肃然吐出回答:“功过参半。”
武皇诧异看他:“朕觉得应该是暴君,昏君……”
左重明打断他的话,掷地有声的道:“相信我,不会的。”
“为什么?”武皇惊讶的问。
“因为……”
左重明轻声道:“本侯会打破世家的垄断,让人人吃得起饭,读得起书,练的起武。”
“知识会提升他们的眼界,增长他们的智慧,让他们对事物的看待更加客观,中肯。”
武皇张了张嘴,眼中似有憧憬划过,遂转化为失望:“是吗?可惜朕看不到了。”
“请茶。”
左重明再拿出一個杯子,替他倒了一杯茶。
武皇端起茶却没有喝,而是好奇的问:“左卿能不能告诉朕,你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谋划的?”
对于这个问题,左重明思索了很久。
过了足足半刻钟,他才不确定的道:“从……很久以前,久到……我还是个屠户时。”
武皇楞了一下,旋即失笑:“那确实很久了,朕……我能拜托左卿一件事吗?”
左重明示意他有话直说:“圣上请讲。”
“善待语嫣。”
武皇弹了弹杯壁,看着杯中茶水荡起涟漪,语气忽然变得萧索。
“好。”
左重明与之碰杯,饮尽杯中香茶:“与圣上君臣一场,实乃臣之荣幸……您,走好。”
“啧,好茶。”
武皇饮尽杯中茶水,随手丢了茶杯,踉跄着从蒲团上站了起来。
“与你君臣一场,也是朕之荣幸。”
“哈哈……”
“左重明,你说你言出必行。”
“朕在此祝你,马到成功。”
“咳咳……”
他肆意的放声大笑着,扶着香案挪到灵位之前,忽然抓起桌上一卷锦帛,甩给了左重明。
“这,就是你要的东西。”
“列祖列宗在上。”
“南浩无能……未能传承武朝之社稷,未能治理这江山天下。”
“未能铲除妖魔,平定世家,肃清朝堂……”
“南浩之罪,罪不容恕。”
左重明接过锦帛,深深的看了眼伏案呢喃的武皇,头也不回的朝外走去。
当他出现在宗祠时,武皇就知道自己没希望了。
神器的使用,需要漫长的准备,左重明不会给他时间的。
所以他放弃了注定徒劳的举动,选择了一个……更加体面的方式。
扑通~!
身后传来一阵闷响,武皇的呢喃戛然而止。
左重明的步伐略微一顿,遂反手收起这锦帛,悄然消失在宗祠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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