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要搞清楚这些折本的具体内容了。
北境那边送过来的奏本大多数是陈述军功,朝廷这边会相应给予表彰……
白靖文深入思索之后,问秘书郎:“朝廷给的封赏是什么?”
秘书郎:“官爵、田地,绸布或赏银之类。”
白靖文:“还有吗?”
秘书郎:“这就要问司礼监那些公公了,根据皇上旨意操办封赏都是司礼监负责。”
司礼监就是那个大内监赵会主持的宫廷衙署,原本专门负责管理宦官和处理宫廷事务,后来随着宣和帝修道懒政,司礼监获得了极大的权力,比如涉及皇帝封赏这一项,先由宣和帝口头下旨,翰林院这边写成文书圣旨再送皇帝御览,实际上宣和帝一般不会看,直接由赵会这个秉笔太监勾红批准、加盖印章,然后传旨太监去颁布圣旨,至于具体的封赏也由司礼监从国库提取。
如此,白靖文跳过那些上报军功的奏本目录不看,只看朝廷这边封赏的谕旨,很快便发现了问题所在,或者说极为显眼之处!
许多份封赏的谕旨,超过三分之二都是送去幽州的,这三分之二里边,又有起码半数赐给幽州布政使——一个叫做秦高的官员!
这就很奇怪。
须知,布政使虽然是朝廷钦任的二品大员,负责一州行政,没有总督、巡抚下来的话,那就是一州一郡的最高长官了,但这个长官负责的是行政,就是关于民生税收、科举教育方面等等工作,是典型的的文官而非武将,朝廷嘉奖军功,关幽州布政使什么事?
白靖文敏锐捕捉到了这个秦高,问秘书郎:“司礼监那边有封赏的纪录吗?”
秘书郎回道:“封赏多从国库支取,纪录自然是有的。”
白靖文:“好,我先把这一卷目录取走……”
随即想到这么做有打草惊蛇的嫌疑,便说道:“原本我留给你,你帮我复抄一份,我右手不方便。”
秘书郎欣然领命,抄写是他的硬功夫,恨不能在状元郎面前露两手,很快把从宣和九年到宣和十五年朝廷封赏幽州布政使秦高的谕旨目录抄完,待墨痕干了,白靖文将其取走,并叮嘱道:“原目录放回原处,这件事只有我们知道,否则后果自负。”
秘书郎连连应声,状元郎的警告他自然不敢等闲对待,迅速把目录放回原位整理好,白靖文照老规矩从后门走,骑了白厚存那匹马,带着复抄的目录直接去大理寺等裴纶。
他在翰林院找这卷目录已经花了不少时间,加上之前从安定门到翰林院,现在从翰林院又到大理寺,已经接近下午五时,这个点是各衙署放班时间,他在大理寺没等多久,裴纶很快便带人从城北那边回来了。
为了防止泄漏风声,他特意让裴纶在大理寺中找了个隐秘偏僻的小厅,这才把那卷复抄的目录拿出来,一边让裴纶看一边说他的分析,但其实不用他分析,以裴纶的能力也能看出端倪,看完整整一卷目录,他果然也把目光所锁定在“幽州布政使秦高”这个人上。
“是不对劲,过了幽州边境就是燎狗抢走的蒙州地界,就算清剿其他蛮秃子,这么多军功也不该全落到秦高头上,何况他是布政使,典型的文官,也没听说他有带兵打仗的本事,凭什么拿这么多东西?”
白靖文:“所以要查,就从这些封赏入手,跟这个比,找白磷是细枝末节了。”
裴纶为难道:“封赏都从国库支取,国库纪录由司礼监管,那是赵会的地盘,我们……”
白靖文:“昨天太子不是给你东宫令了?”
裴纶:“可殿下也说了哪儿都查,就是不能去皇宫禁苑,国库和司礼监就在皇宫里边。”
白靖文:“那我来找你干什么?”
裴纶:“……”
真不是裴纶没胆子,如果他是自己一个人无牵无挂,大不了陪白靖文走一趟,但他得想着大理寺这些弟兄,考虑自己的家族,还有太子萧景行对他的信任,别看那天赵会像个局外人一样只跟着他们查案,最后两不相干事情便过去了,但那是因为有萧庆宁在,如果只是他们两个人,别说什么大理寺少卿状元郎,就算中书省和六部重臣,得罪了大宁朝第一宦官照样吃不了兜着走。
白靖文能猜到裴纶的难处,给他出了个主意,问道:“找萧庆宁行不行?”
裴纶如得点化,先喜后惊:“长公主掌管内务库,国库的东西有一半是她……”
旋即又赶紧否定,狂摇头,道:“不行不行,我们怎么能让长公主冒险?”
白靖文:“今天上官妙云不是说她也想继续查么?”
裴纶:“那也不能把长公主拉下水!”
白靖文:“她既想知道真相又不想出力,哪有这么好的事。”
裴纶:“也就只有你敢说这种话。”
白靖文:“别说废话,陪我走一趟,我自己去不合适。”
裴纶:“我不去。”
白靖文:“好,要是见到上官妙云,我帮你转达心意。”
裴纶一惊,“什么心意?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白靖文:“我说你中意她有些年头了。”
裴纶:“我、我、我……”
白靖文:“别我了,来不来随你。”
裴纶:“……”
只得追出大理寺大门,骑上他的黑马跟着白靖文往长公主府走。
萧庆宁的府邸在东安门外,典型的皇城跟脚,加上她掌管内务库多年,家大业大,一座公主府比许多王府还要豪华,白靖文到了才知萧庆宁的排场,长公主府光是前宅便占了大半条街巷,即便是这个时间点,门口也是车水马龙、宾客如云,来来去去各色人等从大门侧门进进出出,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一座官家的衙门。
天知道萧庆宁每天要见多少这样的人,每天要处理多少琐碎,前天昨天她带着上官妙云亲自到翰林院查案,那是百忙之中挤出来的时间。
从公主府门前待人接客的调度可见萧庆宁管教有方,这里的守卫、门子、丫鬟小厮皆是一脸谦和,绝不盛气凌人高高在上,仗着自己是长公主府的人便给登门拜访的人脸色看,白靖文两人才到没一会,便有负责接引的门子上来问候:“两位大人有礼了。”
白靖文微微点头,门子见白靖文穿着常服却自有一股书生气度,而裴纶穿的是四品公服,心里便有判断,问道:“两位大人可是来拜访长公主殿下?可有拜帖?”
拜帖是古人上门拜访时所用的名帖,一般写着自己的官职、籍贯、姓名、字、敬语、登门事由等等,比如白靖文的拜帖起头就可以写成:翰林修撰京兆白靖文辨非敬拜。但他刚才和裴纶来的急,没时间写拜帖,便说:“你去通传一声,我叫白靖文,他是大理寺右少卿裴纶,长公主认识我们。”
萧庆宁的门子耳目通达,一个比一个机灵,白靖文和裴纶他怎么能不知?当即再拱手行礼道:“原来是白殿魁和裴少卿,小人失礼。”
裴纶还记着白靖文刚才暴露他中意上官妙云这件事,便趁机报复,大声道:“那就别失礼了,你家驸马上门,速速通传,仔细迎接。”
门子讪笑道:“自然不敢让白殿魁和裴少卿久候,两位先到前厅等候,小人即刻去通传。”
裴纶甚满意,白靖文乜他一眼,他假装没看见,背着手大步进府去了。
进了府自然有人以礼相待,好茶好脸好言好语好伺候,但由于裴纶刚才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白靖文是驸马上门,使得白靖文进府之后,所有遇见的人,特别是一些丫鬟小厮,个个都偷偷摸摸看他,仿似在看未来的姑爷。
白靖文不为所动,留心观察萧庆宁府里的情况,说实话,萧庆宁的府邸外边排场是大,里边却没有刻意的奢华,并非那种奢靡浮华的装潢,府里仆人的穿扮也都相对简单,白靖文还发现,有的仆人腿脚不便,走路一瘸一拐,显然是残疾人,这些人也都被留在公主府中,可见萧庆宁收留的都是底层的可怜人,一如前夜那对母女。
府里的人效率很高,管家亲自过来答复,说是萧庆宁请他们到书房说话。
管家领路出了前厅,没走多远便到一个庭院,出了月亮门又是一个另一个庭院,走过一段连廊,听闻微弱的水声,过了一个花厅,前边豁然开朗,一座单独的殿宇般的建筑临湖而建,在院中拔地而起,占了好大面积,一枝独秀,这就是萧庆宁的书房。
管家做了个请的手势便留在原地,让白靖文两人自己前去。
白靖文和裴纶走过去,裴纶主动上前敲门,里边传来声音:“进。”
两人推门而入。
看见萧庆宁伏案奋笔疾书,她左右两边堆叠着小山似的公务文书,她每批复一份便有一个小童将文书取走加盖各种印章,另一个小童则把新的准备好的公文摊开放到她面前,流水线一般的工作,没有半分耽搁。
除了萧庆宁和边上一对“童男童女”,上官妙云当然也在,上官妙云用明显厌弃的眼神盯着白靖文,究其原因,她也听到了“驸马上门”这种风言风语,对白靖文抱有敌意。
萧庆宁却仿若无事,抬眼看了看白靖文和裴纶,道:“有话直说,我很忙。”
白靖文也不啰嗦,直接把目录交给她,说道:“这个幽州布政使有问题,我怀疑幕后黑手烧翰林院是为了烧掉那间案牍库的谕旨副本。”
萧庆宁看了一眼目录,点头道:“很好。”
白靖文感觉不对劲,萧庆宁喊道:“阿云。”
上官妙云应声而动,萧庆宁把目录递给她,说道:“马上把它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