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白家这边市井小楼,夜阑人静不同,皇城禁苑那边,巍峨森然的城楼包围着一重又一重的宫阙,亮如火堆的大红灯笼照出一片又一片的光芒,披甲执枪的禁卫来回巡逻,走出一阵阵富有韵律的踏步声。
在两个内侍官的陪同下,大内监赵会合着双手躬着身子,他们在玉熙宫大殿门外已经等了两个时辰,只因宣和帝的“晚课”尚未完成,他们不敢进去打扰宣和帝的“仙修”。
大宁朝无论庙堂群臣还是市井小民,皆知他们的宣和帝是一个“修道皇帝”。
究其原因,无非是想长生久视,实现真正的“万岁”罢了。
故此,宣和帝的清修之地,也就是这座玉熙宫中的陈设便完全像道观所有,正殿供奉三清祖师神像,从左到右依次有牌位摆设,分别写着上清灵宝天尊、玉清元始天尊、太清道德天尊,下方供桌摆放着香炉、线香、生米、果盘等供品。
大殿门口摆有一个架子,上边是铜盘、水瓢、绸巾等物,进殿之前先要净手,然后给三清祖师上香焚告,走完这些流程才能进入后殿。
后殿便是宣和帝仙修所在了。
这一处即便是皇子内臣,也得候在殿门外听讲,只有像赵会这种贴身宦官才能进殿伺候。
到了子时正,也就是夜晚十二时整,宣和帝的晚课完成,赵会自动执行进殿流程,净手焚香,正衣掸冠,缓缓走向后殿,这时的赵会已没有白日里皮笑肉不笑的面相,反而是阴恻深沉,自有一股城府。
他先下跪叩头,然后伏在地上请求伺候,里边传来一声毫无感情的“进”,赵会这才起身进殿。
开了殿门,先有一道道自上而下的巨大白色纱幔垂挂,这些纱幔无风自动,夜晚看着有些瘆人,赵会当然习以为常,绕过白幔,殿中左右有两个略高于地面的“太极八卦台”,上边摆放两个巨大的青铜炼丹炉,中间那八卦台则没有丹炉,只放着一个黄色蒲团,宣和帝就在上边打坐修行。
宣和帝此时依然保持着打坐姿态,紧闭双眼,赵会先行过拜见大礼,也不用宣和帝叫平身,他便起身走向右边那个炼丹炉,用铜盘和镊子取出一枚鲜红如血的“仙丹”。
晚课之后再服用一枚仙丹已经是宣和帝多年如一日的习惯了。
服食完仙丹,宣和帝在赵会的搀扶下坐起来——
因为打坐太久,他腿麻了,自己走不动路!
但这并不妨碍他长长吐出一口气,自欺欺人道:“很好,朕感觉玄功有所精进。”
他此时分明是嘴唇发紫,一身颓废,脸色白得像用沸水烫过之后刮了毛的猪皮,赵会还是奉承道:“万岁爷下的功夫,三清祖师是看在眼里的,点照仙体的机缘不远了。”
宣和帝颇为满意,往前走了几步,血脉得到了疏通,他认为是仙丹和玄功开始作用了,便推开赵会自己走,赵会赶紧折身走回中间那个八卦台,将一个拂尘拾起来,追上去递给宣和帝。
宣和帝接过拂尘,娴熟一甩,将麈尾搭在手肘弯上,乜了一眼赵会:“说吧,查到什么了?”
赵会恭敬回道:“没查到什么,就证明了是有人放火,死了几个相关的罪民,长公主和状元郎倒与此事无关。”
宣和帝却不甚满意,板着脸说道:“朕玄功大成在即,没时间再管这种琐事,你去告诉王延年和崔固安,朕把中书省交给他们是让他们替朕分忧,不是为朕找麻烦,左右丞相他们不想干,朝里有的是人。”
这算是重话了,赵会躬身聆听,大气不出,宣和帝继续说道:“你也是,朕把司礼监交给你,不是让你在宫城里转悠就算了,耳朵和眼睛要伸到宫墙外头去。”
涉及自身,赵会当即下跪请罪:“奴才有罪。”
宣和帝甩了一下拂尘,“有罪没罪你说了不算,起来。”
赵会领命起身,宣和帝道:“倒是有人先说了,今日太子也到翰林院了?”
赵会:“太子爷和端亲王昨晚就过问了,两位皇子带人救下了长公主,今日在翰林院,端亲王没来,太子爷在场,还让大理寺的裴纶继续彻查失火一案。”
宣和帝冷冷道:“你就没说话?你代表的是朕,有你在他也乱弹琴?”
赵会:“毕竟是太子爷……”
宣和帝打断道:“太子爷也有君父!还是他不认朕这个君父?!都说他有仁君明主之相,朕看他不止要做仁君明主,还想要做青天大老爷!”
赵会不敢再说话了,话到这个份上,他说什么都是错的。
外面的风吹进来,将挂在门口那些白色纱幔吹鼓了肚子,一张张往宣和帝这边腆过来,宣和帝更加烦躁,背对着赵会说道:“去告诉太子爷……还有在宫门等了半日的庆宁,多大人了还耍脾气!让他们动作少一些,要不然让他们来坐这个位置,朕什么都不管了。”
语气加重,特别叮嘱赵会,“把原话讲给他们听。”
赵会不敢有违,于是一个大宁朝的皇帝,一个大内第一宦官,逐渐沉入了皇宫大内的阴暗处,很快便消失在缄默的宫殿之中。
……
白靖文第二日睡到自然醒,发现外面竟然还没有天亮,一定是受到这个状元白靖文的影响,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读书时嘛,状元郎每天都是五更时分起床读书,十多年风雨无阻,早就养成了习惯。
既然醒了,白靖文自己也没有赖床的习惯,便抹黑起来先点灯,发现狸花四仰八叉躺在桌面上打呼噜,白靖文已经足够蹑手蹑脚,狸花还是听到了动静,睁开一双棕瞳看了下状况,一脸嫌弃,用那只被包成圆锤的右爪捂住眼睛,嘴里骂骂咧咧,把头转向背光的方向。
继续睡。
白靖文不打扰它,举着灯下楼,这时陈玉娘和白厚存已经在吃早饭了,看见白靖文下来,陈玉娘问道:“不是说跟官家告假了吗?怎么还起这么早?多睡会。”
白靖文:“睡不着了,我要出趟门。”
陈玉娘:“你这个伤得仔细养着。”
白靖文:“放心吧,我会注意的。”
陈玉娘不再坚持,说道:“我去给你打盆温水,你洗漱之后吃点东西再走。”
白靖文:“好。”
又说道:“爹,你的马能不能借我用?”
白厚存:“要马车吗?我叫个车夫过来?”
白靖文:“不用,马车不方便。”
白厚存:“行,等会我把马牵到门口装好马鞍,你用就是。”
如此说定,白靖文简单洗漱之后吃了点东西,又喝了碗药,寅时正(凌晨四点)骑马出门。
这次他去的就不是翰林院所在的那一片中央官署群了,而是坐落在皇城内城西南角的大理寺。
由于地位特殊,大理寺脱离大明门内的中央官署群,单独占地建了一座衙署,最直接的原因是大理寺需要大面积的用地来建造牢房,中央官署群那边寸土寸金,没有多余的土地供其使用,另外,刑部和都察院在大理寺旁边也有“分部”,这三个部门分别代表缉查、刑名和监察,就是大名鼎鼎的三法司,如果三个衙门联合起来办案就叫“三司会审”。
和其他衙署以及宣和帝与群臣卯时准时上朝一样,大理寺也要求官员卯时,也就是凌晨五点准时到衙门点名,称之为“点卯”。
白靖文在衙署大门下马时,大理寺刚好完成点卯,里边的官员、差役、狱卒、仵作等等各司其职,继续昨天的工作,白靖文由于没有穿官服而是穿了一套玄色常服,大理寺门口的守卫见到他靠近,其中两个上来赶人:“大理寺重地,无关人等速速退去!”
白靖文将翰林院专属的腰牌亮出,上面镌刻着他的姓名、官职、所属衙门等信息,状元郎的大名整个京城谁人不知?两个守卫见到白靖文和翰林院修撰这字样,完全没了先前盛气凌人的模样,立马拱手见礼,毕恭毕敬道:“卑职失礼,卑职见过白殿魁。”
白靖文收回腰牌,说道:“我找裴纶。”
话音刚落,裴纶便带着一队人从衙署内出来,看见白靖文,略感惊疑,上来问道:“辨非兄,你怎么来了?”
白靖文:“跟你一起查案。”
裴纶皱眉:“你翰林院那边不要上值吗?”
白靖文:“我告假了。”
裴纶为难道:“昨天太子殿下说缉查擒凶不是你们翰林文官该做的事,我再跟你一起办案便不妥当了。”
白靖文:“那你走你的,我跟着你走。”
裴纶:“……”
白靖文:“不要浪费时间,昨天我在翰林院点了白磷,幕后黑手收到消息肯定会想办法销毁证据,你们这样去找本来就是碰运气,再拖下去更没机会了。”
裴纶不是那种不知变通的人,况且经过前面那一通合作,内行看门道,他早知白靖文并非普通书呆子,自己又对白靖文极具好感,这下正好有相处的机会,便转头问那两个守门的护卫:“白殿魁今天来找过我?”
能在大理寺衙门待人接物,守卫自然有眼力见,斩钉截铁道:“回裴大人,卑职等人不曾看见。”
裴纶满意点头,朝关白靖文做了个手势,笑道:“请吧辨非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