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璟熙看得有些痴迷,忘了有所反应。
墨君泽不自觉皱了下眉,又招呼一声:“王子?”
宋璟熙这才回神,低头略尴尬的清了下嗓子,走过去笑道:“我从东丹带了礼物给王爷。”
他看了看,本想将漆盒放在桌案旁的小方几上,却见小方几上已经放了一碗药。
药已没了热气,像放了有一些时间了。
“你真的生病了?”宋璟熙有些急切地看过去。
墨君泽经他提醒才想起方才舒熠端进来的药一直忘了喝,随口应道:“不过有点精神不振罢了,下面人大惊小怪。”
他写完最后一笔,将书放下,转手端起药碗,宋璟熙正想说什么,却见他像喝白水一般一口气将汤药喝完了。
宋璟熙噎了下,心中又觉得不是滋味。
这人明明怕苦,从前喝药总要拿甜点哄着才肯喝。
现在竟然熟练得连眉头都不皱一下,可见身体得有多差了。
见墨君泽将碗放回去,他想起自己手上的漆盒,忙打开盖子举到墨君泽面前,献宝一般:“吃这个,压压苦味儿。”
墨君泽本能想婉拒,但看到漆盒里的东西顿住,又把话给咽了下去。
盒子里装了满满的新鲜奶提子。
一串一串的奶提子碧绿剔透,看得出来被精心地清洗过,椭圆形的果子上还挂着水珠,每一颗都有半拇指那么大。
墨君泽看的有点恍神。
这种水果是东丹草原特有的果子,和大黎的葡萄不同,奶提子味道纯甜,没有籽核,墨君泽吃过一次就很是喜欢。
第一次吃,便是宋小将军去东丹时带回来的。
奶提子金贵,在东丹只有贵族才吃得上,且东丹离鹤都路途遥远,这种果子保存不久,往往还没运送到鹤都便坏得差不多了,所以东丹和大黎往来的商人基本都不会做这个生意,鹤都根本不会见到这种果子。
宋小将军知道他爱吃这个,每次从北疆回来都会先绕去东丹。这果子不好运送,他每次带不了多少,只能用一个密封盒子装点雪山上的冰块儿,再装进奶提子,然后一路快马加鞭地赶回鹤都。
回来便先直奔皇宫,偷偷把这个塞给他,然后才回家去。
宋小将军不敢让家里人知道他带了这个,怕被他的堂弟堂妹们给瓜分了去。
两个少年曾坐在朱雀门的钟塔上眺望远方,宋小将军指着东丹的方向对他说:那里的草原很漂亮,等将来你封王出宫,我一定要带你去守着他们的果园吃个够,然后再带你去策马牧羊,去看看那里的沃野千里,长空碧天。
还要带你去看北疆外面的沙漠绿洲。
还有西边的丝绸长廊。
我有好多地方都想带你去看看。
……
墨君泽不自觉抬头看了面前的王子一眼。
东丹使团上百人,一路浩浩荡荡走到鹤都得历时二十多天,这王子能将奶提子带到鹤都,虽不知他用了什么方法,但这诚意,即便是做戏,也足够分量了。
墨君泽到底没好再拒绝,从盒子里拈了一颗放进嘴里。
“好吃吗?”宋璟熙待他咽下,立马眼含期许地询问。
墨君泽淡笑:“味道不错,王子有心了。”
宋璟熙咧嘴笑开,将漆盒放在方几上:“那你多吃点。”
墨君泽点点头,却没再伸手,他重新拿起书看了看,继续用朱砂笔在卷宗上批注。
两人本就没什么可聊的,宋璟熙一时有些尴尬,又不想走,只得没话找话:“你……这是在写什么啊?”
墨君泽写下一笔,没抬头应道:“没什么,冬至大祭快到了,鸿胪寺负责监礼,今年第一次有东丹的使者参与,议程的一些安排需要根据《大黎礼典》和你们东丹的信仰民俗做一些调整。”
宋璟熙往他书面上看了两眼,那些密密麻麻的礼仪章则他也看不明白,打小他只对兵书感兴趣,于是又接不上话了。
按理来说,这礼物也送到了,别人现在也有事在忙,他识相点便应该告辞了,但他从上辈子盼到现在终于能再次和瑾苏待在一块儿,又着实舍不得。
想了想,索性厚着脸皮问:“我可以在你书房待会儿吗?”
他指了下书架:“我想看看你的书,保证不打扰你。”
墨君泽笔端停住,因他带着央求的语气抬了头。
书房没什么秘密,不能让外人看的东西也不会放在书房,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墨君泽也不能赶人走。
只得点头:“王子随意。”
宋璟熙遂闲散的在书房走了一圈。
这书房他自然也不是第一次来,不过当初是让人窒息得死寂,和现在再站在此处的感觉完全不同。
所有的一切都因那道身影的存在而添上了色彩,连空气中的浮尘都仿佛是鲜活的。
书房的窗户对着后面的荷塘,此时荷花已过了花期,只剩下零星的荷叶。翠绿间偶能看见一两朵晚开的睡莲。
宋璟熙假意看博古架的东西,透过空隙往那边看去。
书桌就在窗边,墨君泽一身淡青色衣裳,和窗外的翠色融为一体,他垂眸看着桌上卷宗,阳光透过浓密的睫毛在脸上印了长长的影子,整个画面如一副水墨丹青般赏心悦目。
这场景如此熟悉,曾经自己经常入宫找瑾苏玩儿,又不想出去闲晃时,便呆在他的殿中,他写字画画,自己坐窗边看兵书。偶尔翻页时带着少年懵懂的情愫,偷偷抬眼往那边看一眼,再心满意足的藏住自己这一点小心思。
墨君泽埋头写完一卷案宗,换另一卷时随意抬头往博古架那边看了一眼。
宋璟熙立马转身,走到墙边,摆出一副欣赏墙上字画的样子。
墙上几幅字画,他一看就知道是谁的墨宝。丹青风流蕴籍,字墨俊逸苍劲。
这人看着长得斯文,写字却是不同的风格,笔锋凌厉,刚柔并济,和他人一样,看似纤弱,实则内秀坚毅。
他轻抚上落款的印章,没忍住低声问:“这些字画都是几年前所作,王爷近年来没有再作新画了吗?”
墨君泽的朱砂笔尖顿了一下,片刻后轻笑了一声,没有抬头继续落笔。
“不过是年少时不知愁苦的风花雪月,人终归是要长大的。”
宋璟熙嘴唇动了动,却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只回头看着墙上那副《北城迎春归》,喉中丝丝苦涩。
画中北城门外桃花林开的正艳,从城墙上看下去,青石官道蜿蜒而去,晨光微晕,墨染山川,有归家之人策马自北方而来。
画下落款:瑾苏。
墨君泽写完卷宗搁下笔时,忍不住握拳掩嘴强掩下一个哈欠。
昨夜从栖云山庄下来已是夜阑之时,他几乎没怎么睡便又起来去了朝会,现在坐着闲下来,才觉困意袭来。
他抬头,见那王子靠在书架旁,正捧着他曾经整理的一册乐府诗集在看。
他阖眼捏了捏眉心,很想回房补下眠,但于礼又不能将这王子独自扔在这儿,只得又忍下一个哈欠,索性靠在椅背上手撑着头,闭目养神。
这不知不觉间,便睡沉了去。
那方宋璟熙其实又哪儿看的进去诗集?他不过是想待在离瑾苏尽量近的地方罢了,哪怕只是听着那边传来的细微动静也觉得满足。
直到那边一点动静都没有时,宋璟熙好奇瞄过去一眼,却见那人竟一脸困倦的撑着睡着了。
他将诗集放回书架,轻手轻脚的走到书案前,垂目凝望书案后的那张面容。
直到现在他也还有种不真实感,几乎每日惊醒,他都一时分不清究竟身处之地是现实,还是梦中那座冰冷的寝殿才是现实?
会不会其实自己一直都在一个自欺欺人的梦中?
梦醒后,身边的人还是那样无声无息?
看了许久,他终是忍不住,缓缓伸出了手。
又在将将要碰到那张脸的时候停了下来,不敢再往前哪怕一点。
他隔空缓缓地描画那人眉眼,手指顺着鼻梁划下。
这眉眼五官他再熟悉不过,上一世他也描画过无数次。
直到温热的呼吸拂到他手背上,他似被那温度灼伤般缩回了手。
他捂着手愣愣的站着。
不一样了……
前世这个人没有温度,没有呼吸,手指接触的地方永远都是一片冰凉。
他慢慢地扬了笑容。
刚才手背上的是真真切切的气息,那是……活着的温度。
若这才是梦,那他愿永生不醒。
……
墨君泽再醒来时书房内已经没了那王子的身影,他不知自己睡了多久,只见身上搭了一件斗篷。
他起身揉了揉脖子,打算回房去再补一会儿眠,
转身时瞥见旁边方几上的漆盒,颗颗奶提子被将暮的余晖照得青翠欲滴。
晶莹剔透,倒是和记忆中一样。
许是血海行舟太久,终是抵不过遥远回忆中舌尖上的那一抹甜,墨君泽伸手又拿了颗奶提子放嘴里,细细品了品,才转身出了书房。
他这回房一躺下,便连晚饭也没起来吃。
宋璟熙与阿霓娜独自吃了饭,听刘长史解释,他并未多说什么,只是不明白瑾苏大白天的为何会如此困倦。
待入夜后,第一天住进辰王府,宋璟熙兴奋的有点睡不着,但又不知瑾苏是否还睡着,也不敢去贸然打扰。
闲着无聊,便换了劲装,打算去院子里练练。
谁知刚走出房门,却见一东丹的近卫脚步匆忙的走进来。
他在宋璟熙面前行了一个东丹礼,然后肃然禀告:“殿下,听说鹤都今天出了大事,他们有个三品的大臣被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