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可能真来了的事情敏若没有声张, 她如常地梳妆更衣,上午容慈她们只有一节算学是需要她讲授的,然后便是各自读书拟文章写心得, 敏若讲完算学, 将早留好的功课布置下去,道:“四日后是算学课, 那日交上来就是。”
三人齐声应是,敏若将她们今日要读的书的页码挨个给圈了出来,将她们三人安排停当,便走出了偏殿。
四月里, 京师的天已有些转热, 康熙人在玉泉山澄心园避暑, 佟皇贵妃同去, 旁的嫔妃都没带,宫里一时安静下来,没有许多酸言醋气,风平浪静许多。
热闹倒是仍旧热闹,御花园里每天嫔妃不断, 仍是各个容色娇姝,比园中盛开的夏花也不弱什么。
敏若素日懒得出门走动,顶多早晚各练一套活动量大概比广播体操大些的锻炼身体养生功,是上辈子学来的,算是增加运动量,有没有用处不清楚——毕竟她是牵机药弄死的, 还没到验证养生结果的岁数。
四月, 宫内的头部几位已经用上了冰, 敏若好歹占这个贵妃的坑, 算是最先用上冰的一批。
她每日的冰例分成两份,一份是偏殿里的冰盆,一份在日常起居的前殿里,冰鉴内装着一壶茶水,通气的孔眼向外散发着凉气,风轮也早就架好了,古代社会夏天必备神器预备得整整齐齐。
敏若倒不是十分畏暑,但谁会介意在能力范围内让自己过得更舒服呢?
她这会回到正殿在暖阁里一坐下,带着茉莉馨香的清风迎面而来,兰杜为她打着扇子,看着风轮旁案上的两盆茉莉花,笑道:“这花今年还真赏脸,早早地就开了,开也开不败。老人都说这样花开的绵延不绝是好兆头了,主子您这段日子怕不是要发财?”
兰杜笑着打趣一句,敏若想了想,说发财倒是也不错。
她怀孕了,从太皇太后、太后到康熙,哪个不得表示表示?小金库又能充盈一拨了。
但哪怕这么想,她还是觉着心里怪沉重的——活了第三辈子了,前两辈子她压根一点都没往以后会生孩子的事情上想过,穿过之后也多少带着些逃避心理,现在事情终于到头了,原本压在她心里的一块她穿过来不知道那两个孩子还会不会生出来的石头落地了,对于怀孕生子这件事的恐惧也终于有了发挥的机会。
去年德妃的事一直压在她心里,今年佟皇贵妃也有了身子,月份尚浅,对外宣称是一切还好,但其实她这一胎也怀得艰难。
这个孩子本不是佟皇贵妃自然要下来的,是佟家四处搜寻来的催孕坐胎的方子吃出来的,佟皇贵妃最终还是扛不住家里的压力吃了催孕的药,或许也是心里想要一个真正属于她与康熙的孩子。
但她的身体本不适合受孕,吃药折腾来折腾去还是她自己受罪,好容易有了这个,胎像也不稳固。康熙回宫没多久便匆忙带她去了玉泉山,多少有叫她安心静养安胎的意思。
宫里的事务被散给四妃——之所以没落到敏若头上是因为她以死相逼(划掉),死活不干,康熙无法,只能分配给四妃。
但他也没便宜了敏若,四、八两位小阿哥被安排到敏若这暂时照看着,敏若一开始只觉两眼一抹黑,但想想今年冬天宫里就有崽了,拿别人的崽练练手好像也不是不行。
当然,两位小皇子自有乳母照顾,她需要做的就是给空出了后头的两间偏殿来住着。八阿哥路还走不稳当,每天是他在前头走,乳母、保母们亦步亦趋地追;四阿哥则不一样了,这小子路已经走得很溜甚至会跑了,现在是个风一样的男子。
托这几年敏若和佟皇贵妃好像不到朋友但又熟稔彼此都有默契的关系的福,他对敏若并不陌生,对到永寿宫来小住也并不抵触——甚至因为敏若常叫乌希哈做玉粉团吃而像回了快乐老家一样。
清宫养孩子是不许孩子吃饱的,似乎是时下的传统,认为小孩子吃饱了不积福养不住,吃得越少身子越好。
这是完全的谬论,但却是宫里的老传统。四阿哥从前也难免被饿了两顿,来到永寿宫后发现饭碗盛得都满了,可以大概吃饱只是不能吃撑后实在是快乐疯了。
再加上小点心、牛乳羊乳各种乳酥加持,没几天小脸就肉嘟嘟的了,也不像从前感冒发烧三灾五难的——这似乎是时下小娃娃的常态了,三五日病一场,各个长的干巴瘦,本来应该是小脸蛋圆鼓鼓的年纪,可脸颊肉都少得可怜。叫敏若不解的是竟然从没有人想到是不是因为吃得不饱才变成那样的。
当然敏若也注意拿捏着分寸,没叫四阿哥吃得很过分再积食生出病来,时刻注意让他保持在健康的状态。在这方面她还是很小心,不会给人留下什么口舌话柄,便是回头有人要借此发难她也有话说。
先后、钮祜禄·敏若与法喀幼年都是没有饿过的,舒舒觉罗氏不信大夫那一套,这时候固执也显出固执的好处,她觉着遏必隆前头几个孩子没立住都是小时候饿的,一把骨头身子骨能好吗?于是从来没叫她的三个孩子小时候饿着过,别人怎么说她都是左耳进右耳出,从没放心里过。
而舒舒觉罗氏的三个孩子也确实各个都健康长大了,法喀如今身手更是出了名的好,例子就摆在前面,便是与人辩论她也有道理可讲。
如果只图安稳省事,她当然可以也如旧例一般不许四阿哥吃什么东西,就饿着吧,反正四阿哥在原身上辈子是平安长大了,除了大了后能吃了点,也没饿出个什么好歹来。
但说敏若心软也好,说她是“无谓的善良”也罢,她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五六岁的小娃娃在她眼皮子底下饿着,盯着点心的时候眼睛都泛光,可点心总没有饭菜有营养。
她曾经心硬过,但再怎么狠心,只要稍有余地的时候,那点柔软的地方就会再度冒出来,小小的一块,却叫她怎么也忽略、舍弃不掉。
上辈子曾有人说她这是“无谓只会害了自己的愚妄”,可她觉着人总是要留有点心软的地方的,不然岂不是把人性都一起丢掉了?
如果连最后的善良与对弱势者的柔软都被丢掉了,那活着的究竟是人,还是披着人皮的魔呢?没有了良善与底线作为约束,人真的还能称之为人吗?
她曾经思索了这个问题许多年,一直没有得出答案,或者说她也并不需要答案。
她只要保证她自己还算是个人,就可以了。
一会联想到原身孕后期双腿浮肿抽筋彻夜难眠的苦日子,一会想起那些乱七八糟的旧事,敏若抬手按了按额角,起身想给自己点一炉安神香,想了想,还是又坐下了。
她道:“我有些头晕,喊窦太医来给我瞧瞧吧。”
兰杜一惊,忙应了声,吩咐小太监去传窦太医,回来不安地守着敏若,轻声问:“您除了头晕,还觉着怎么不舒服?是不是受了暑热了……我叫乌希哈熬些绿豆汤来。”
敏若很少自己说身上有哪里不舒服(除了偶尔装病逃避事务或麻烦的时候,但那也都是和兰杜她们至少有过示意通过气的),这会她忽然一说,兰杜顿时有几分心慌,隐隐地不知所措起来,幸而一贯历练得当,她行事愈发沉稳,还没有十分慌乱。
敏若按了按兰杜的手,安抚她,低声示意:“我这个月的月事没来。”
“那难不成是什么……不会的不会的。”兰杜心更慌了,强行镇定下来,道:“您的平安脉,太医们都是常请的,若真有什么事,早就被发现了,怎么可能有什么病症。您是不是这几日贪凉吃多了冰碗……”
“傻丫头啊!”一直仔细回忆敏若这段日子的表现的赵嬷嬷忍不住了,拉住兰杜低声道:“你可快停停吧,别猜了,等太医来,没准是好事呢。”
像是怕惊着什么,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兰杜听得一头雾水,连听带猜的,等略回过些味儿来,一时呆立在原地,一时不知是惊是喜。
“太医?毓娘娘您是病了么……”在门口听了一会的四阿哥终于忍不住跑了进来,抱着敏若的腿问——他们两个这段时间以吃为链接建立起深厚的革命友谊,他已是知事的年岁,听闻敏若身体不好自然担忧。
敏若笑着安抚了他一下,想叫他出去玩,但见他不愿走,就叫人将他抱到另一边炕上,取来玩具给他玩。
哪怕宫里长大的孩子有再多的心眼,小时候都是一张白纸被涂上色的,佟皇贵妃有手腕、心里也还算有底线,景仁宫被她把持着,她又与四阿哥的生母达成了微妙的互相妥协与和平,所以四阿哥的成长环境算是宫里数一数二的了,还没被装上一肚子的权衡算计,也还没学会演戏。
敏若看得出他此刻的担忧确实是真情实意的,心情似乎也豁朗许多——真生个每天能关心她、叭叭叭跟她说话的小崽子似乎也不错。
她安抚四阿哥道:“放心吧,毓娘娘没什么事,只是喊太医来请平安脉罢了。小厨房今儿做了什么点心吃?”
对点心,四阿哥可精通了,忙给敏若数:“做的龙井茶酥和绿玉糕。”
就是茶味的酥团和绿豆糕。
名字纯属取来好听的,敏若听了就笑——这两样也都是四阿哥喜欢的,不过她还是叮嘱一句:“记得毓娘娘说过什么吗?无论吃什么都要适量,茶酥虽好,但你小孩子吃多了茶叶却不好,所以茶酥要少吃。绿玉糕清热解暑,夏日吃着很好,但怕你吃多了积食,所以也不能一口气吃得多了,不然日后可就都没有了。”
四阿哥小鸡啄米似的点头,“胤禛记得毓娘娘所说的,喜欢就还会有,不必急着一次吃足了,您放心吧,保证不会积食了!”
“好。”敏若笑了笑,窦春庭来的时候四阿哥已经啃了两块点心,喝起滋味酸甜的杨梅枇杷汤了,他进来匆匆行了礼,忙问敏若:“娘娘除了头晕,身子上还有哪里不适吗?”
敏若将手搭在他取出的迎枕上,道:“倒是没什么别的不适,只是每月循例之事,算来断有一个月多了。”
窦春庭听了,便知道敏若是什么意思,忙凝神正色给敏若诊脉,略问症候,望问切问一番,冲敏若笑着点了点头,“娘娘猜测的不错……只是月份尚浅,前日的平安脉才没诊出来,再过段日子便可更清楚些了。”
“那就稍等两日,多请几位太医一气看了,免得是什么别的症候,空欢喜一场不是?”敏若笑着道。
窦春庭连忙应声,这是个对他们俩都好的稳妥法子,也是太医们诊出嫔妃们有怀孕倾向、告知之后希望得到的最好的处理方案,四阿哥到底还小听得懵懵懂懂的,见到太医过来探看的容慈却听出意思了,等窦春庭走了,才激动地来到敏若身边。
“是……有吉讯了吗?”容慈难掩激动,强镇定下来,期待地看着敏若,委婉询问。
敏若笑着道:“还说不很准呢。好了,窦太医也说没有病症了,我们四阿哥可以放心了?”
四阿哥道:“可是为什么还要说再等一阵呢……”
“是因为四阿哥或许要有弟弟妹妹了,只是现在还说不准,所以要再等等。”敏若耐心地对他解释,“这可是个小秘密,现在只有四阿哥和姐姐知道得最快了,你们两个可以做到替毓娘娘保守秘密吗?”
容慈忙笑着应声——宫里确实有忌讳的,会等胎坐满三个月再对外传出风声,而敏若现在更倾向于谨慎行为,就是防止日后再有什么变故,容慈这几年跟着敏若,略学了些医理,知道滑脉会有很多种可能,若是这会大喇喇宣扬出去了,事后再不是,岂不是一场闹剧,敏若脸上也不好看。
容慈在宫里待的久了,也成了一半的精,知道这里头的关窍,自然无不应的。四阿哥不懂这些,但他隐约知道敏若这样嘱咐他其中一定是有道理的,何况那个小孩子不喜欢被郑重地对待?
敏若这样认真郑重地与他说话,四阿哥就有一种被看做大人的感觉,也无不应的。
见他懵懵懂懂的样子,容慈笑意愈深,牵起他的手道:“可要随大姐姐读书去?大姐姐今儿给你带了大字,是毓娘娘当年写给你二姐、三姐的,被大姐姐讨来,你要不要试着写一写?”
四阿哥也快到了开蒙的年岁,佟皇贵妃去岁有空了便会给他读读书、指点他识识字,但后来因为有孕的种种不适也给耽搁了下来。
他从康熙和皇贵妃的态度中知道读书是件能叫汗阿玛喜欢、额娘高兴的好事,自然也是喜欢的,这段日子常凑在偏殿听敏若教课。容慈见他觉着有趣儿,便从绣莹、静彤那要了两张敏若当年写给她们的大字样子,打算送给四阿哥叫他跟着写着玩玩。
四阿哥还没学到写字了,听容慈这样说自然满怀期待的,又有些放心不下敏若,回头来看她。敏若笑道:“去吧,若真能写住,毓娘娘便专门给你也写一份大字帖。”
四阿哥听了,欢欢喜喜地应了,被容慈牵着手带出去。
他一走了,赵嬷嬷忙叫人将炕桌上的两样点心撤下,嘱咐:“这都是凉性的东西,娘娘接下来可万万要少吃、少动,冰果子冰茶冰碗子更是千万不要碰了。这胎脉还浅,正是该要注意的时候,奴才得嘱咐乌希哈,这段日子备什么、少备什么都得仔细着!”
她越说越兴奋,大概是因为这么多年了终于有了她的用武之地,敏若看她这亢奋样子就知道必须得给她安排事干,不然敏若就是往自己身上找事。
赵嬷嬷没事干,可不就从早到晚盯着她吃喝拉撒了吗?
于是她笑着表示随嬷嬷安排,赵嬷嬷又事无巨细地叮嘱兰杜许多,最后干脆道:“今儿晚上你过我那去,我将要注意的事细细地说给你……迎春迎夏和兰芳都来吧,兰芳你一贯跟着主子的时候多,你更得仔细听了。”
被喊了名字的几人连忙应声。
永寿宫的墙是不透风的,但不代表四阿哥身边的墙不透风。
也是赶巧了,今儿跟着四阿哥的嬷嬷偏生就是德妃安排的人,她生养过的当然能听出话里话外的意思,回去之后连忙就给德妃传消息。
传消息也就罢了,还被迎夏瞧见了。迎夏晚间进来问敏若的意思,“要不要寻个事……”
“不管,传就传出去,本来也没指望瞒着。”敏若道:“而且也没什么可生事的,德妃但凡还清醒着,就该知道这事没什么可动的地方……不对。”
她猛地抬起头,微微平静了一下,收敛好神情,吩咐迎夏:“注意着储秀宫的动静,太子身边也要留心,不过从书芳那边入手的面大。景仁宫也留些心,宁可错抓,不要放过。”
迎夏顿时神情严肃,郑重应是。
敏若有孕,会感觉到威胁的无非是这两家人,人心贪念不足为奇,原身怀着的时候那两家也闹过动静,不过当时都被云嬷嬷和赵嬷嬷挡得干净,两个人小心翼翼地护持着原身的胎,半点危险的风声没传进原身耳朵里,所以敏若从原身的记忆里获取不到什么有效消息,只能从有限的视角内容中分析,得出的东西也有限。
但宫斗搞流产嘛,玩来玩去无非“衣、食、行”这三招,咱熟!
敏若这边开始打起攻防战,枪声没响但战壕得先垒结实了。她有孕的消息在宫内无法控制的小范围传播起来,最先知道的其实不是宫外对宫里消息灵通的那两家,而是慈宁宫那尊近年来一直不问世事的佛。
听了宫人的回禀,太皇太后微微抬手,苏麻喇示意人退下,轻声问:“这消息……咱们要不要拦一拦?”
太皇太后问:“怎么拦?这宫里的消息,既然传出来了,就没有拦得住的。还能把会说话的嘴都封上不成?”
她拈着数珠,抬起眼笑看苏麻喇,苏麻喇沉默片刻,问:“那要不要帮帮贵妃?”
“你呀——就是一点,心软!”太皇太后说着,倒是也没否决,“皇贵妃不在,佟家的不成气候,那仨瓜俩枣的,够不上做什么。太子身边的人严密,也不会有什么疏漏,储秀宫那个不是和贵妃好吗?这可就热闹了。提醒提醒她吧,能不能听懂看她的。”
太皇太后说着,长长吐出一口气,“我的重孙儿啊……皇帝难道就想,有一个出自钮祜禄氏贵女肚子的皇阿哥吗?”
苏麻喇道:“小果毅公毕竟效忠于皇上,这一脉如今对皇上忠心耿耿,咱们皇上心性是最好的,信了就是信了。”
“谁知道呢。”太皇太后道:“不过从这些年来看,我对玄烨的了解不及你,这一回,应该也是你说对了吧。玄烨不是狠心的人,做不到为了一个儿子舍弃另一个儿子。可皇位坐久了,人是会变的啊……钮祜禄家的两个,确实都是好运道……”
苏麻喇低头,默默无言。
如敏若所猜测的,最先动起来的是赫舍里家。
托先后的福,敏若成了在他们动手之前先知道风声的那一个,敏若身边的几个心腹知道了消息,很快进入了备战状态。
但储秀宫的事,除了敏若,还有一个人会知道的很快、很清楚。
是夜,宫门落锁,宫内掌灯,储秀宫里侍奉的一个嬷嬷关上门,从怀里小心地取出一个小药包来,守着烛光打开,仔细查验。
她确定了药粉是好的,放心地又要叫纸包折起来,正折到一半,忽然听房门轻轻响了三声,不紧不慢、不疾不徐。
她被吓得一个哆嗦,手里的药顿时洒出一些去,她也顾不得心疼这珍贵又难得的东西,快速折好塞起来,嘴里还故作不耐地问:“谁呀,大晚上的也不睡觉。”
“嬷嬷不是也没睡吗?”屋外的声音泠泠动听,很清脆,是悦耳的少女声线。
落在那老嬷嬷耳中,却叫她心里一紧,下意识地瑟缩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