式清江带着鹤丸，一路沿着向缓坡下走。
他手里攥着鹤丸意外纤细的手腕，远远看见廊下站着一个人。
或许太久不曾见过人类女性的缘故，真荻的身形在他眼中有些模糊，只余下一身衣褶平正的蓝底白花的和服，与朝这边望过来的、没什么笑容的脸。
……有些意外。原以为是活泼的性格。
式清江想着，放慢了脚步，神色严肃道：“鹤。”
“嗯……嗯嗯？”鹤丸被他严肃的神色惊了一下，也下意识地将神色板正，道：“什么事？”
式清江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在明日回本丸之前，不离开我身边、不与这座本丸的人讲话。”他简洁明了道。
鹤丸仔细琢磨了一下他理所当然的语气，有些摸不着头脑地乐道：“你把我当小孩逗哪？”
紧接着，他看见这位素日里木头一样兄长抿唇思考了一会儿，又转过头盯着他，淡青色的眼瞳中透出两束灼人的视线。他非常认真道：“有奖励。”
鹤丸：“……”
“成交。”他斩钉截铁。
式清江很满意地点了点头，拉着他继续向下走。身后的鹤丸道：“如果你拿不出来能惊吓到我的奖励，我就、……”
后面他突然噤声了，似乎觉得实施时惊天动地的计划不能被提早泄露，否则会杀伤力大减；这句威胁对于式清江来说没有任何压力——进入本丸这么久以来，鹤丸的恶作剧从没在他身上成功过。
两人一路到了廊下，向姬君鞠躬行礼。
近看会发现，这是一位十分高挑美丽的姬君。若论容貌绝对上乘，肤如凝脂、口如朱丹，眼尾翘起，是略显刻薄的美人相。但墨一般的长发与深黑不见底的眼瞳又将刻薄压淡几分，透出让人敬畏的端庄与隔世之感。
这位端庄冷漠的姬君一开口便魄力十足：“臭小子！不要在我的本丸做奇怪的事情！”
这训斥劈头盖脸，式清江与鹤丸相顾茫然。两人的神色映入真荻眼中，她眯了眯眼，心下了然。
若是记不得，那她的斥责就显得无厘头；但已经说出口，就不能这么算了。
她干脆利落地将脸转向万叶樱，用可令石破天惊的音量喊道：“说的就是你，鹤丸！你又在树上捣鼓什么——？”
式清江举目远眺，望见鹤丸有些模糊的、正在藏东西的身影。但他远远飘来的声音一派镇定爽朗：“怎么会呢主君——？鹤只是在这里睡觉。”
真荻额角暴起一个十字。
略去鸡飞狗跳的过程，二十分钟后，他们整齐地站在了手合场的地面上。从头到尾鹤丸谨遵两人的约定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髭切笑眯眯地看了他一眼，又看了式清江一眼，回过头对膝丸道：“首切，要不要来玩个游戏？”
“兄长，我叫膝丸。”灰绿色短发的付丧神习以为常地纠正道，“什么游戏？”
“‘谁先说话谁就输’——这样的。”髭切的笑容很温和，“输的人要无条件答应对方一个要求。”
“嗯？为什么突然想——”
他的话语断在此处，髭切一脸纯良无害地拍了拍手：“嗨嗨——你说话了噢。”
无论被捉弄多少次，膝丸的脸色都会隐隐发绿。他控诉道：“兄长，我还没答——”
“作为赢家，我获得了一个要求的权利。”他熟练地偏头躲开膝丸的控诉，笑眯眯地下达指令：“去吧，我可爱的弟弟，去问问鹤丸在做什么？”
膝丸捏紧了拳头，非常憋屈地照做了。
式清江的手正伸向手合用木刀的刀柄，闻言动作微微一顿，视线向鹤丸与膝丸那侧倾斜——听见膝丸问题的鹤丸，弯了弯眼睛，对他露出了一个异常灿烂的谜之笑容。
膝丸：“……你想说什么？”
鹤丸：（笑）
原本好像没让他不和自家人说话。
蔫坏。
式清江评价道。
“这里的木刀……有些轻啊。”鲶尾自言自语道。注意到式清江的目光，他笑着摆了摆手，道：“我和兄弟与你一样，都是头一次来这里。”
骨喰没有说话，只伸手掂了掂木刀，眉尖微不可察地一皱。
“对吧？”鲶尾很自然地顺着他的表情接道，“比自家的要轻三分之一。”
太郎太刀道：“木刀太轻，便难以发力。”
“力量不足，便以技巧为重。”式清江接话道。
太郎太刀颔首，神色颇为赞同。几人凑在一起讨论了一会儿战术，不多时便听到一声掌心相击的脆响。
众人转头望向声响来源，见真荻神色肃穆，肩背挺直跪坐在手合场尽头，像一株凛冬的雪松。
“按照老规矩，一对一，二对二，三对三。请自由分组。”真荻道，顺便抬手一招：“式君不参加，坐我身边来。”
“……”
式清江依言将刚刚拿起来的木刀放了回去。
鹤丸表情诡异地看了她一眼，心想：她之前是这种语气吗？
黑发付丧神很安静地坐去她身边。
手合开始，战意一触即发。第一场是三对三，由京反本丸的太郎太刀、膝丸、鲶尾对战真荻本丸的同阵容队伍。
对方本丸的付丧神力量其实并不弱，在特殊本丸的付丧神面前却仍显逊色。但每位付丧神仍严正出阵，式清江同几位尚未上场的付丧神坐在场下，一言不发地认真观察。
很快，他感觉袖口处有异样。
式清江：？
他维持着端坐的姿势微微侧头，见真荻借着衣物的遮掩，正单指挑起他的袖角，将一封信塞进长袖遮掩的阴影里。
这项艰难的工作完毕后，真荻对上了式清江投来的目光。
她镇定地转头，用极小的声音道：“别这么看着我，身为审神者，在狐之助面前是要保持仪态的。”
式清江瞥了一眼墙角缩成一团呼呼大睡的狐之助，同样压低嗓音提醒道：“姬君，它并没有在看您。”
“它会看的。”真荻信誓旦旦道，“将这封信交给京反大人，秘密地。”
京反大人。
式清江注意到这一敬称，面上神色不变，心底却略微犹疑。
人类的审神者……不应有高低之分才对。
思绪流转之际，真荻又提醒道：“不许给其他人看。”
“是。”他低声应道。
两人交谈的动静格外小，远远看去甚至口型都没怎么动。式清江的手掩在袖底，指尖触到信纸冰冷的封皮，他一边维持着极小的动作幅度将信纸塞进袖子里，一边垂眼考量。
真荻姬君这句话的潜台词是……他可以看。信里究竟写了什么内容，需要他秘密转交，又丝毫不避讳他？
并且——
“主殿正在沉睡之中。”式清江道。
这句话一出来，他敏锐地感受到周围气氛一滞，余光里，真荻的面上闪过一道隐秘的怒意。
这细微的怒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几乎让式清江以为是错觉。
“什么时候的事？”真荻问道。
“近半月前。”
真荻颔首，不再接话，瞥见她的面上已然恢复平静，式将问题暂且压下，微微转头，视线挪回场上。
鹤丸与骨喰的二对二已经胜利，此时正擦了汗走进人堆里。两个鹤丸肩并肩走在一块儿，若非细微的气质差异，无人能分得出来。
自己和自己见面会是什么感觉？
这个问题浮了上来。
拥有相同的记忆、相同的人生、相同的思想。但相处时——
他的视线在真荻本丸的鹤丸身上停顿。
……却似乎很自然。
鹤丸坐在同伴身边，脸上摆着没什么所谓的表情，似乎是在发呆；仔细一看目光的焦点在对面的真荻姬君那一块，再仔细点就会发现，他的视线几乎要钉在式清江身上了。
髭切取了弟弟递过来的木刀，临上场前很轻松地拍了拍鹤丸的肩膀，安慰道：“嘛嘛，不要在意……认错弟弟什么的。”
膝丸：“兄长你……”
鹤丸捏紧了拳头。
髭切乐呵呵地走了。
……
这场有好几轮的手合持续到夜中。
真荻宣布结束时好几振刀直接瘫倒在地，她扫了一眼，露出无奈的神色。因久坐弯折起身时腿脚发麻，式清江见她行动不便，低声道了一句“失礼”，便伸手去扶；面前飘过一截白色的衣角，鹤丸也过来了，很自然地伸手一同扶人。
式清江抬头看了一眼，见他神色有些疲惫。打了整整一下午，就算是鹤丸似乎也没什么精力闹腾了。
自家本丸的刀剑陆陆续续打招呼回了房间，两人在门口送走真荻，对方本丸里包括鹤丸国永在内的几振刀剑在手合场内做清扫工作。即使经历了这场持续了快半天的手合，真荻家的鹤丸似乎依旧精力充沛，低头拧干毛巾，看背影非常安分。
耐力不错——他在心中这样夸赞着，回过头时心却往上一提。
他不过转头看了一眼，身边便已经没了自家弟弟的踪影。
式清江的神经微微紧绷。说不清是惶恐还是其他什么情绪顺着神经攀上来，他飞速迈过走廊，在拐角处看见一抹白色的影子。
这家伙竟然跟着真荻姬君走了——
式清江屏息平复情绪，上前将他拽住。
“你要去哪儿？”他道。
“我……”对方似乎想要解释，神色在看清他的面容时却隐隐有些古怪，后半句也在空气中销声匿迹。
黑发付丧神的眉尖因为这异样的目光一点一点皱了起来。鹤丸的眼睛是和平日一样的沉金色，此时却褪去笑意，乘着一点夜中的薄凉。
总觉得……这目光有些陌生。
但他不可能认错人——
面前的鹤丸国永似乎反应过来了，露出一个颇为诧异的笑容。
“你要带我去哪儿吗？”他兴致勃勃道，“如果你的兄弟不介意的话。”
式清江：“……”
确定了，是真货。
他拉着木板一样的黑脸，缓缓地举起了手。
鹤丸仍不觉得有什么不对，依旧用兴趣盎然的目光注视着他；直到一个暴栗狠狠地敲了下来，将他难得精湛的演技敲得稀碎。
“呜哇——暴露了！”他抱着头嚎道，“为什么？我演得不像吗？”
式清江收回了手，看着抱头蹲下去、活蹦乱跳全然不似方才那般疲惫的鹤丸，眼神冷得可以杀漍人。他用一种式清江独有的、不咸不淡的语气宣布道：“你的奖励没有了。”
鹤丸停止了哀嚎，听见心“咔擦”碎裂的声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