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地气回升的快,阑珊的卧房门前有一棵玉兰花树,原本她住进来的时候,只是光秃秃的树干,此刻,树枝上却已经鼓出了细小的花苞。
可想而知,几场春雨春风,小花苞很快就会迎风沐雨的长大,然后开出很好看的花。
前几天阑珊发现长了花苞的时候,心里还小小地激动了一下,渴盼着开花的时候好好欣赏,现在……自己显然等不到在这里看花了。
她负着手,呆呆地看着玉兰花树,心中涌起了浓重的离愁。
其实在这之前阑珊也曾想过回京的情形,可多半都是渴望着跟阿沅和言哥儿重逢而已。除了这个,她更希望的是自己能留在翎海,然后把阿沅跟言哥儿接来。
现在看来,一切不过泡影。
她还是要回去那个龙潭虎穴似的京城,转了一大圈儿还是得乖乖回去,想想真叫人沮丧。
正在发愣,飞雪从窗口探头道:“舒丞,没事儿就早点收拾安歇吧,晒了太阳晒月亮,你到底想怎么样?”
阑珊嗤地笑了,不过因着飞雪这句,她的心里稍微有一点点希冀,如果脸真的如飞雪担忧般黑糙许多,兴许赵世禛真的就不喜欢了呢。
她本满腹愁绪,因为这一点点念想,心里才又略微轻快了些。
只是阑珊到底低估了飞雪的决心,把她叫回去,洗漱之后,飞雪便调了那玉容散,厚厚地给阑珊糊了一脸,差点儿没把她憋死。
第二天醒来,不知是因为什么,阑珊只觉着脸上又热又痒的,抓了抓,像是生了几颗小疙瘩,她也没有在意,随便洗了脸便出门了。
她心想到底要把那消息先告诉江为功,不料还未去找他,江为功自己先找了来:“你真的要跟温郎中一块儿回京了?”
阑珊见他知道了,便道:“是,我正要去跟江大哥你说呢。我昨儿傍晚才知道的。”
江为功的眼睛微微红了,嘴巴动了动,竟像是个要泪汪汪的样子。
阑珊经过一夜的自我安抚,已经逐渐接受了这个事实,她知道江为功不好受,正要安慰,江为功张手将她抱住:“小舒,你走了我可怎么办啊!”
阑珊被他猛地抱住,呆愣愣的不能动,正飞雪出了门口,见状疾步跃了过来:“江大人!不至于!”嘴上劝说,手上毫不留情地用力把江为功扯开。
江为功泪汪汪地说道:“小叶子,你的手劲真大。唉,连你也要走了!让哥哥抱抱!”
他张手又向着飞雪抱了过来。
飞雪抬手抵住他的肩头:“够了!适可而止!”
江为功毕竟知道她是女孩,而且是曾跟着赵世禛身边的人,果然不敢过分,只如丧考妣地说道:“本来以为温郎中要走了,是件喜事,可你们也要走,喜事就变成了……”
宝财慌忙上来捂住他的嘴:“少爷,咱这乌鸦嘴的能不能别胡说了!好歹咱们也要回京的,舒丞不过是先回去而已,迟早会再见面的!”
“嘁!”江为功推开他:“还能怎么样?就只能这么想罢了!老子又不是工部的头儿,做不了那主。”
江为功怨天怨地,十分哀怨。当天歇班后,不免又拉着阑珊跟飞雪去吃了一场离别酒。
虽然舍不得,终究到了别离那日,造船局上下送了温郎中出门,只有江为功拉着阑珊,偷偷地絮叨些分别的话。
跟他厮混久了,此刻虽然是暂别,心里的确也不好过,阑珊强打精神,偷偷道:“江大哥,温郎中跟我透露,说是杨大人的亲笔信里很是称赞于你,所以你只管安心在这里,只要尽心行事,等你回京之日,就是你高升的时候,到时我还要你罩着呢。”
江为功听了这话,喜忧参半,便道:“那好吧,你且记得好生保重,对了……路上避着温郎中些,也别跟他起什么嫌隙,他那人脾气不定,时好时坏的,你别吃了亏。”
阑珊一一答应,两人才挥泪分别。
在路上走了数天,可喜的是一直跟温益卿相安无事。阑珊虽然是跟着温益卿的,但吃饭跟安歇都是分开的,饭分两桌,房子两间,井水不犯河水。
也是在路上阑珊才发现,江为功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偷偷地给自己包袱里塞了一锭银子,之前阑珊的钱都给了小顾家人,只跟江为功借了些,本以为回京路上省着点花就够了,没想到江为功竟是这样深情厚谊。
人人都说江为功心粗,却哪里想到他也有这样细心体贴的时候呢,这份心意,又着实让阑珊感动。
三月三这天,他们歇息在昭州城。原来昭州知府大人早打听到驸马爷从这里经过,温益卿的车马还没进城,就给莫知府派的人给迎住了。
之前连日赶路,如今正赶上是花朝节,温益卿便下令在昭州歇息半天再走。
阑珊是无可不可,横竖应酬知府的是温益卿,她不过作为工部末流跟班才在驸马的队伍里而已。
是夜他们在驿馆内安歇,温益卿却给莫知府请去知府衙门饮宴了。
阑珊躺在榻上,飞雪又调了半碗的玉容散,细细地给她抹了一脸,又道:“这必定是水土不服,我看你脸上多了几颗疙瘩,越来越不像样了!咱们得赶紧仔细敷脸,千万别顶着这张脸进京去。”
阑珊很想告诉她,早在没出翎海的时候自己的脸就有点发痒,可见飞雪如此上心,竟把给自己敷脸当成一件要紧事情来做,便由得她去了。
飞雪给阑珊涂了脸后说道:“我看着驿馆内的防范也算是严密了,应该没有大碍,舒丞你躺着不要动,我出去转转。”
阑珊闷闷地说道:“你把我弄成这样,我也没法儿出去。”
飞雪看她一副面目全非的样子,忍不住笑道:“是为了你好,不要不知好歹,多敷一会儿效果更佳!”
“更佳更佳!”阑珊叹了口气,闭眼装死。
耳畔听飞雪开门出去了。阑珊直挺挺地躺了半晌,也没听她回来,心里略觉着有些异样,又隐隐听到驿馆外头有鼓乐声响,是百姓们因花朝节的缘故正在奏乐庆祝。
阑珊心想难道飞雪是出去玩儿了?她想动手把脸上的东西揭下来,又怕飞雪回来后发现了不高兴。
思来想去,不知不觉朦胧有了睡意。
正在半梦半醒里,却听到房门吱呀一声开了,阑珊迷迷糊糊的,说道:“你总算回来了啊。”
那人在门口略站了站,突然道:“舒丞?”
阑珊一愣,睡意全无,猛地从榻上爬了起来。
灯光下,照出了她涂满了玉容散的脸,只露出了眼睛跟嘴巴,看起来十分可怖。
门口那人显然也给吓了一跳:“你……”幸而他涵养好,才没有失声叫“有鬼”。
两个人在灯光下面面相觑,阑珊道:“温郎中,你来我房中做什么?”
温益卿本来扶着门扇,正直直地盯着她,听了这声音,才徐徐吁了口气:“真的是你……”叹了这句,却又改了语气,不快地呵斥:“舒丞!你在胡闹什么!脸上弄的什么东西!”
阑珊睡了一觉,又给温益卿惊了一惊,忘了自己脸上还有玉容散,闻言才惊觉,急忙抬手去搓。
那些药粉都干在了脸上,阑珊手忙脚乱,终于下了地,到水盆旁边把脸洗了干净。
温益卿看她洗干净了脸,又嗅到那些粉末是药气,略有些知觉:“你……莫非是在学那些女子敷脸吗?”说了这句,脸上就露出了明显鄙夷的神色。
阑珊脸上涨红,也不知是敷脸的缘故还是怎么样,又有点热痒,她本来想解释这不是自己的本意,可转念又想,干吗跟他解释呢,反正他误解的不止这一点了。
阑珊便道:“是小叶说我的脸有点黑,所以弄了点玉容散来敷敷,好像很有效,热乎乎的,似乎也白了许多,温郎中要不要?我这里一大包呢,每天都可以敷呢。”
温益卿眉头紧皱,呵斥道:“你够了!还嫌自己不够女气?居然更学起涂脂抹粉来了!”
阑珊笑道:“我这也算是注重仪表,何况魏晋时候,男人们也普遍的涂脂抹粉,我还没那种地步呢。”
温益卿见她冥顽不灵的,恼道:“你还敢说?”
阑珊捂住嘴,却又问道:“温郎中不是在知府衙门喝酒吗?怎么突然回来了?”
温益卿道:“喝完了自然回来……小叶呢?”
阑珊道:“她出去半天了,还没回来。”
温益卿皱皱眉:“哦,那算了。”
阑珊问他找飞雪有何事,温益卿忖度片刻,道:“我已经打听清楚了,之前翎海的那件事的,的确是那两个混账私下里动手的,只因为十五那天小叶折了他们的面子,我已经命他们找机会向小叶道歉了。”
阑珊诧异,本以为温益卿已经忘了这件事,没想到竟还记得。
温益卿说道:“等她回来再说吧。”
他回身要走,阑珊看着他,却发现金王两人竟也没有跟在他的身边。
“温郎中!”阑珊忽然叫了声。
温益卿止步回头:“嗯?”
阑珊的心突突地跳了起来,终于她鼓足勇气:“温郎中,我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
“你说。”
“是有关郎中的夫人的……”
“公主?”
“不,我是说,原配夫人。”
温益卿的眉毛又皱在一起,走廊的昏暗灯影下他的双眸也无比幽深。
“怎么?”终于他问。
阑珊道:“她是怎么死的?”
温益卿垂了眼皮:“这不是人所共知的吗,你何必再问。”
“我想听温郎中亲口说。”
“为什么?”
“不为什么,就想听你亲口说一次。”
温益卿转身,似乎要走的样子,却又手撑着墙站住脚:“她、她是在新婚之夜,葬身火海。”
“只有这样?”
“还能怎样!”
阑珊转开头,嗤地一声笑。是笑自己的可笑。
温益卿却听见了这声笑,他仿佛给激怒般回身:“你笑什么?”
“没什么,我只是觉着,这场火真是恰到好处,阴差阳错的,促使温郎中另结了一门上佳良配。”
“舒阑珊!”温益卿咬牙喝道。
阑珊扶额致歉:“对不住,我不该说这些。”
本该永不再提的,为什么还是忍不住想说。
温益卿走前一步:“你从第一次在工部见我开始就提此事,大有针对之意,直到现在……好,既然你一直都在意这件事,我也不妨告诉你真相。”
“真相?”阑珊猛地抬头。
温益卿凝视着她,眼神有些凌厉:“不错,世人不知道的真相,我的原配夫人,她从来都不喜欢我,她根本不想嫁给我,在新婚之夜她大闹一场,失手推倒桌子,才引发了那场火,至于她殒身其中,却是非我所愿,但……你不能一味的责怪我!”
阑珊本来以为,会听到自己“知道”的真相。
可却想不到,她听到了匪夷所思的一种说法。
“她不喜欢你?”阑珊简直要笑,“她不想嫁给你?”
温益卿却不想再理她:“现在我都告诉你了,希望你以后适可而止……”
“是谁告诉你她不喜欢你不想嫁给你的?”阑珊盯着他的背影,厉声喝道。
温益卿拧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