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光正好,长街喧嚷。
临街酒楼的二层包厢之中,却是一片静谧,只有滚水的咕噜声清晰可闻,谢晏摩挲着自己右手上的红玉戒指,看着站在房间中神色沉静的男子。
薛祈,薛平叔。
这几个月来,谢晏可是对这个名字熟悉的很。
谢晏的视线一点点转移到自己空着的对面,视野之中,只有她自己能看到的一个透明屏幕上,一篇她刚刚正在看的帖子正以飞快的速度刷新着回复。
【求问,有没有大佬能分析一下,康和四十年那场著名春猎的幕后玩家到底是谁?】
谢·薛祈日后一生政敌·论坛上言之凿凿绝不可能是她的·晏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有些紧张地薛祈:抱歉,那个为难了你们那么多年的问题的答案,貌似,好像,大概,真的是我。
谢晏关了论坛,然后清咳了一声,故作不识地问道:“你是?”
“微臣薛祈,典厩署主乘,参见郡主。”
薛祈躬身行礼。
谢晏借此机会好好打量了一番眼前人,这几个月谢晏常在论坛上见到他的名字,也在论坛上了解了他的生平以及后世评价,如今见到真人,也不觉陌生。
后世论坛上,常爱将薛祈想做一位美男子,虽然不算胡说,但也远没有那些薛祈的后世粉丝们——这个词还是谢晏这几个月在论坛上学到的——想象的那么夸张。
大启素有仪容不整者,不得入朝为官的规矩——按照论坛上的说法就是,谢家一家子都是颜控——故而,薛祈的容貌固然在平民百姓之间算得上仪表堂堂,一表人才了,英气周正的眉眼,剑眉星目,看起来总带着几分锐利。
但在朝堂之上也不过中等。
唯一有些不同的地方,就是薛祈身上的气度,犀利,坚定,如同一把出鞘之剑,过刚易折,宁折不弯。
谢晏想到薛祈日后的结局,不免有些感慨。
谢晏问道:“说吧,找本郡主何事?”
薛祈看着谢晏不漏声色,慢悠悠地把玩着手腕上的白玉手串的样子,心下一横,直接跪下,拿出那道早就准备好的奏折,说道:“请郡主救边境数十万军民。”
语气激昂,字字铿锵。
谢晏手上的动作一顿,她看向薛祈手中的那道奏折,沉默了一下,然后在薛祈坚定而期盼的目光中,接过了奏折。
谢晏其实是看过这份奏折的,在论坛里,可如今拿到实物,谢晏反而觉得有些陌生了。
薛祈的字不算特别好看,却是极为的工整,不像其余的那些朝臣们爱写一大堆繁琐冗长的歌功颂德的话,用词犀利简洁,条理清晰明白,如果人人都能这样写奏折,或许谢燊桌上的奏折能少一半以上。
这封在后世极为著名的奏折,参的是当朝兵部、工部尚书以及九卿之一的太仆寺卿,罪名是,以劣马冲良马,谎称修建马场,大肆贪污受贿。
马政之事,素来由当今陛下谢燊的铁杆心腹负责,从来不许旁人插手一分,也是因此,那些人上下一心,贪污腐败,胆大妄为。
谢晏不相信谢燊这次的对此一无所知,或许也是因为往日里这些人行事极有分寸,谢燊便也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也因此纵的这些人越发胆大了。
明年谢燊就要出兵北伐,马匹是重中之重,事关战局成败,边境安危,这种关头,那些人还敢贪,也是真的不要命了。
其实,谢晏一开始并不打算插手这件事,马政之事在谢燊眼中素来敏感,这几年,随着年岁见长,谢燊本就对东宫越来越警惕,若是贸然插手马政一事,只怕谢燊对东宫的戒备又要加深了。
只是,当谢晏看到薛祈为了吸引她的注意力,故意在街上同士子辩论,言语之中,对东宫多有不满之时,突然就又改了主意。
“兵部尚书,工部尚书,太仆寺卿,”谢晏一边看着奏折,一边说道,语气沉稳,不辨喜怒,“你不过一个小小的典厩署主乘,竟敢参这些青紫被体之臣,要么你就真的是公忠体国,要么就是故作姿态。”
谢晏随手将奏折放到眼前的桌子上,她拄着脸,姿态慵懒而风流,秾丽鲜妍的眉眼之间透出几分泠然笑意,不达眼底:“你是哪一种?”
薛祈沉声答道:“臣,为边境军民而来。”
谢晏看他这幅严阵以待的严肃样子,眼中的笑意逐渐加深,她把玩着桌上的茶盏,语气玩味地说道:“既然如此,薛主乘是公忠体国,鞠躬尽瘁了,只是,本郡主怎么觉得你是后一种呢。一个个小小的九品典厩署主乘,有几分才能,几分胆量……”
谢晏上下打量了一番薛祈,眼神略带轻佻:“模样气度也都不错,出身寒微,心比天高。看准本郡主出游的机会,在长街之上,故意以激烈言辞吸引本郡主的注意,然后又以这样一道大胆新奇的奏折作为引荐,想要得本郡主青眼,攀附于东宫。”
薛祈看了一眼坐在椅子上的少女,绯红的裙摆上折射着春日灿烂的阳光,掺了金线的牡丹花熠熠生辉,如云的鬓边斜插着蝴蝶步摇,羽翅微微颤动,栩栩如生。
是惊心动魄的美貌,明丽,瑰艳,风华绝代。
薛祈忽然笑了,他说道:“或许臣可以更大胆一些,譬如,欲效薛郎。”
谢晏挑眉,她是有些意外薛祈会说出这种话的。
薛祈口中的‘薛郎’并非是说自己,而是说大启开国功臣静国公薛恒薛自牧,薛恒乃是安烈王谢荑的心腹,二人之间,更有诸多风月情事流传于世。
薛祈说‘欲效薛郎’,换个更直白的说法,就是自荐枕席。
谢晏原本以为薛祈拉不下这个脸,但没想到,他不仅能,而且可以做的这么快,这么好。
“本郡主勃然大怒,斥责你痴心妄想,”‘勃然大怒’的靖和郡主此刻正把玩着茶盏,杯中的茶水已经逐渐凉下去了,“然后,再好好教训你一顿,或者直接来个干脆,反正不过一个小小的九品主乘,诋毁东宫,冒犯郡主,实在是该死,尤其是本郡主素来脾气不好。”
薛祈不紧不慢地接下去:“微臣或许会身负重伤,侥幸逃脱,心生怨恨,最后力图自保。”
谢晏故作不解:“谁能从东宫手下救人呢?又有谁愿意呢?”
“瑞王,”薛祈的脸上也带了些许的笑意,“微臣被追杀的过程中可能会意外地拿到些什么东宫的物件,瑞王会很感兴趣的。”
“依瑞王的性子,他会做什么呢,”谢晏转着右手上的红玉戒指,故作思考的样子,“他最近可是一直忙着不久后的春猎一事。”
“春猎百官齐聚,皇室宗亲皆在,是极其重要隆重的场所,”薛祈攥了攥手中的折扇,笑意逐渐加深,“若是出了差错,瑞王难辞其咎。”
谢晏端起眼前的茶盏:“只是瑞王若是出事,怕是有人会以为,是东宫的手笔。”
“怎么会,”薛祈往前走了几步,走到烧水的小炉子前,伸手拿下已经滚了两遭的水壶,炉子里的碳火烧的正旺,“微臣,可是极遭郡主殿下厌弃的。”
谢晏看了看炉中的碳火,又看着神情坚毅的薛祈,她好像明白,为何眼前这人,日后既会是自己一生的政敌,却也是她一生的心腹了。
谢晏的声音沉下来了:“想清楚了。”
她的眼中不再是故作姿态的笑意,漆黑的瞳孔中覆着一层浅淡的冰冷,这让她的眼神深邃而危险,与之共生的还有一份凌厉的美丽。
薛祈迎着谢晏的眼神点了点头,随后在谢晏不知为何有些飘散的眼神中,坚定的,决绝的,徒手拿起了一块烧的火红的石炭。
皮肉烤焦的奇异味道混着包厢中温和隽永的檀香,一种奇怪的,令人作呕的味道,在谢晏的鼻尖飘散。
谢晏看着薛祈痛的满头大汗,青筋暴起的样子,他已然是痛极了,双目赤红,身体抖动着,瘦削的两颊紧绷着,但他没有喊一声,甚至越发用力地握紧了那块碳。
整个人如同一个疯子。
一个为了百姓,为了大启,可以做出任何事情的疯子。
谢晏冷静到甚至有些漠然地看着薛祈疯狂的举动,也就是在这一刻,谢晏明白了,为何自己日后即便那样欣赏他,他依旧会是自己一生的政敌。
“你去吧,”谢晏冷漠地开口,她推开窗子,之前被阻隔在外的人间烟火再次传入了二人的耳中,“希望薛主乘日后也勿忘今日为百姓握碳之心。”
“臣,”薛祈的声音仍在发抖,但一字一句,极为坚定,“心如铁石。”
薛祈的脚步声,一步一顿,极为缓慢,推门,谢晏听到了守在门外的绿竹传来了一阵短促的惊呼声。
谢晏坐在窗边,看着薛祈就那样拖着那只受伤的右手,神色如常地走到长街上,走在百姓中,直到最后,一点点的融入人群。
光风霁月,芒寒色正。
果然是无双国士。
谢晏再次摩挲上自己右手上的红玉戒指,视野中,再次出现了那个只有自己能看到的透明屏幕。
屏幕最上方,是龙飞凤舞的四个大字,虽还称不上出自名家之手,但也还算不错了,起码,谢晏在几个月前刚刚得到这个论坛的时候,这四个字——大启文学——是她唯一能看懂的四个字了。
大启文学论坛,透明屏幕,还有谢晏右手上的那枚红玉戒指,正是谢晏四个月前及笄时,当今陛下,她的皇爷爷谢燊送她的礼物。
这枚红玉戒指本身就是顶好的红玉,顶好的工艺,而且,它的上一任主人,是安烈王谢荑。
谢燊将太祖之女,大启开国功臣,权倾朝野的女王爷的戒指当做及笄礼送给她这一举动,本身就充满了暗示。
当天夜里,谢晏不小心划破了手,血液滴到戒指上,谢晏只觉得眼前一亮,恍惚一瞬之后,眼前就出现了一个透明的,大约长宽各一尺左右的屏幕。
屏幕之上,是一行行奇怪的字,缺胳膊少腿,字体大小和间距也都一样,不像是谁书写的,除了最上面的四个大字之外,谢晏当时不认识任何一个字。
她试着去触碰那块透明屏幕,竟然真的碰到了,透明的屏幕如同琉璃质感,却更光滑一些。
谢晏试着往上滑了一下,屏幕上的内容便随着她的动作发生了改变。
谢晏凝神仔细去看那些字,发现虽然和大启现在所用之字差距甚大,但是也是在其基础上演变而来,再结合句意,想要认出也并不算难。
这对于天生聪慧的谢晏来说并不难,她用了不到三天的时间,就能顺利地看懂屏幕里的字了,期间她也做过了测试,只有她一个人,能看到这块透明的屏幕。
后来,通过屏幕里那一条条的帖子,谢晏逐渐明白了这是一个叫作‘大启文学论坛’的地方,来自于千年之后,那些叫做帖子的东西,都是千年后的人发布的,而论坛中讨论的都是大启一朝的事情。
谢晏在浩如烟海的帖子中知道了未来。
她知道了,她的父亲,大启开国百年来第一位正式册封的皇太子谢承祚,将于三年后被废黜,赐死,母亲殉情而亡。
她知道了,她的兄长,目前大启的皇长孙殿下谢昀,将会是下一任帝王,史书上称他为‘武帝’,将他统治大启的十五年,称为‘靖和盛世’,只是,四十而亡。
她知道了,她的表兄,大启忠勇伯裴宽,日后会是征服西域的猛将,是辅国良相,文武双全,青史留名,可是最后,死于边关,时年四十三岁。
她知道了,她,谢晏,大启的靖和郡主,日后会是权倾朝野的镇国公主,死后,被她的兄长追封为皇帝,谥号‘昭明’,三十七岁,病逝,同年,武帝驾崩。
谢晏常常看论坛上有人感叹于他们兄妹三人的早逝,她却只觉得好笑,笑别人,也笑自己。
不可否认,谢晏在刚刚看到那些未来的时候,是愤怒的,但却又觉得庆幸。
庆幸自己得到了这个论坛,可以借此来改变未来。
素来不信神佛的靖和郡主,在看完身边所有人的生平之后,第一次真挚的,感谢上苍。
谢晏摩挲着戒指,她发现,只要按着特定的方向摩挲戒指,屏幕上的帖子也会随着翻动,不必一定要伸手去碰,既省得麻烦,也更不容易被人发现。
《论草原长生王和昭明帝那些年不得不说的二三事》
谢晏皱了皱眉头,草原长生王,论坛上倒不常见这个人的帖子,尤其是看这个帖子标题的意思,这个长生王和她关系匪浅。
谢晏来了兴趣,点进帖子。
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一幅画,看上去已经很有些年头了,纸张不可避免的枯黄,颜料有些晕开,但也能看出是极用心保养了的。
那是一张男人的画像。
五官浓烈而深刻,并非中原相貌,精致昳丽,浓艳到略显妖异,明明有些男生女相的容貌,却不见一点柔软,野性而嚣张,如同草原上的鹰,那样的锐利,危险,骄傲,也那样的美丽。
谢晏见过不少美人,男女都有,但她得承认,画中男子的美貌,是她生平仅见,只有她此刻好远在江南的兄长能够胜他一筹。
谢晏认识这幅画,即便她确定目前这幅画肯定还没有出世。
因为,这是她的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