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半生都在颠沛流离的老秀才到过许多地方,
阳城,姑苏,大颐,最后大概是觉得这个叫南温的小城,最是像那个他曾待过许许多多年的地方
比如春分那天他站在山上,闭上眼睛闻,入鼻的都是旧日的芍药花香。
所以他留下了。
也死在了这里。
曾当过码头扛工,大户人家书童的老人
常念叨:“阿彻啊,凡事莫要与人争执,吃亏是福,还有啊,过去的事,就过去啦,多想无益,只管往前走。
他又经常说,人活一世,是什么都留不下,什么都带不走的,空空荡荡,好似没有来过一般,
只有孩子,是自己存在过一世的唯一证据。
他嘴里那个叫阿彻的少年,喜欢坐在小院那棵枝叶并不繁茂的榆树下,呆呆看向北面的天空,自江南平原往北六千里,
那里是他的家乡,
至少曾经是的。
来自一南一北的老人与少年
在这小小客栈里一起看了五次榆树叶落,吃了五次汤圆儿。
直到鼎朔九年的一场大雨里,陈旧床榻上,这个一生
流离失所临老疾病缠身的张姓老人终是挨不过去,紧紧搭着赵彻的手,颤抖着嘴唇对身旁这个视作唯一亲人的年轻人,说了许多许多话,
提起了那些早已在他记忆里模糊的年少旧事,那个总是笑着牵他去私塾的叔父,那个曾经思慕过却最终失散的女子,
言语到后来已经有些含糊不清夹杂着东邯乡音。
但赵彻一直眉目平静地听着,他听得懂的。
老人昏昏沉沉合上眼了。
就像是过去许多年里的黄昏醉酒般只是这一次
赵彻知道,不会再有人醒来,不会再有人迷迷糊糊满身酒气地冲他喊,阿彻,阿彻,给阿爷拿酒来呀……
这个多年前一场茫茫大雪中被老人捡回的孤苦少年抿紧嘴唇,低着头,替他仔细掖好了被角。
老人风湿极重,受不得寒气。
摇曳烛火里,年轻人抬手揉了揉眼睛,然后放下。
人生而如蜉蝣落水,死则如大梦。
一世浮沉于此刻了断。
,恍惚间他想起老人生前常念叨的词句,
然后他呆呆看着那盏烛火,低声呢喃道
“帘卷西风,帘卷西风黄昏疏雨骤,春丘春丘,何处望鸿秋。
南去北来徒自老,故人稀。夕阳长和曲声归,
何处归。”
屋外雨声渐轻渐去也,
风散也。
人归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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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彻不止一次问过沈秋,愿不愿意陪他去到东南定州,拜入某处仙府宗门一同修行。
他也曾讲明,一来途中可能多有艰险,甚至危及性命,
二来山上道门修行也是大不易,未必有俗世红尘来得轻松有趣。
奈何沈秋似乎打定主意要跟着他,每次都是涨红着脸小声道“我也没其他地方可以去了,只要赵公子不嫌弃,我就陪你。”
赵彻是个榆木脑袋,倒也没有多想,只当作沈秋心性怯弱,急着找个去处,干脆就答应了她。
这一日,戴上生根面皮的赵彻混进南温府城,换了一身洁净衣裳,又在棚心马市花三两银子,买下一匹瘦骨嶙峋的白马,讨价还价要来马鞭缰绳。
片刻后,一身青衫的他默然牵马,走向沈秋等候着的城南朝江门,城门孔洞有些昏暗,走入以后,年轻人回首一望,遥遥记下这一刻的街景喧嚷,红尘繁华。
桃江边上持舟架橹的载客渡船并不少,赵彻几番打听,寻到了一艘装满绢锦花绣的走商楼船,
问清目的地正是定州颐城,临近扶泉宗的洞府山门。
他讨价还价付清二两银子,心疼不已,嘴皮子颤抖,把瘦马牵到马厩,带着沈秋进了舱房,
这里空间倒是不小,两张木床,桌上摆有时令瓜果,靠窗还能瞥眼望见桃江的千里碧波。
忽而一只金色飞虫在窗外闪过,激起些许涟漪,傻乎乎调头后,好不容易找到主人气息,不断地撞击窗棱哼哧作响。
赵彻吃了一惊,定睛看去之后连忙打开窗户,竟是那只认主虫金返身归来!
赵彻干脆往下扯开袖子,让其钻进怀中,丢了一块浮蜧让它抱着啃食。
少年郎由衷慨叹,世间最长情者恐怕还得数这些天地灵气自然生养的灵物哇。
赵彻少见的绅士一回,把较大的床让给沈秋,随后乐呵呵招呼小姑娘,
两人一起站在甲板吹风,看着发髻微微摆动的沈秋,赵彻没来由心情大好,想要附庸风雅吟诗一首,肚子里却没啥墨水,在脑海里使劲搜刮出一句,开口朗声道:“云山苍苍,江水泱泱,游鱼伴孤帆”,惹得倚靠栏杆的沈秋美目发亮,盯着少年人意气风发的模样,嘴角不自觉泛起笑意。
几日相处,她愈发觉得赵公子的身份神秘,尤其那天见到半仙半妖模样的许炼出手,一人破百甲,惊骇到无以复加地步。从前老听说,山上修士动辄吞江漱月,提山挈岭,惊叹之余心中多少有些不信,
如今亲眼所见证明仍旧是她坐井观天了。
赵公子的具体来历,他不主动提起,沈秋就不会主动去问,她虽然自认愚笨,更是没读过几本书,但却通情达理,懂得分寸。
这个冬日手掌常常被冰寒井水冻出冷疮的女孩,只知道赵彻要去仙府门庭拜师学艺,他不愿让自个儿孤苦伶仃留在城里,担心受人迫害,故而带上了她。
她又想着,赵公子对她的的确确是极好的,身份相差天壤,却从不对她颐指气使,
被人以生死胁迫,走投无路之际,也不肯把她交出去,两次救命之恩,此生当牛做马恐怕都难以偿还。
如若真的入了宗门之后,沈秋知道自己无用,帮不上什么大忙,却也自愿为他洒扫庭除,浣衣做饭,省出杂务时间让他安心追逐仙途。
至于赵公子对她有什么感觉,她不敢去想,也不愿多想……
现在这样,就很好。
赵彻哪里知道沈秋那许多的少女心思,他此刻依靠甲板栏杆,手中捧着一枚孤零零的小铜板,眉头紧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