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子一愣,脸色骤然有些阴沉。
去那里?你要做什么?
并不感到意外,年轻人平静道:“找两本书。”
许姓武夫微怒道,“那毕竟已经过去多年了,荣辱浮沉,不过旧事而已你又何必钻这牛角尖?”
说不清是书生还是道士的年轻人自然知晓旧友言下之意,摇头道:“你误会了确实只是去求两本书而已。”
“什么书?”
“两本佛宗典籍。”
武夫斟酌片刻,轻声道:“姓秦的,那几年你先叛出书院,而后又遍访道教名山大川,北境都以为你要弃儒从道,也有众多宗派向你抛出橄榄枝,你偏偏又不入仙家府邸,只是自行修习黄老之术,现在又要去远在万里之外的菩萨谷。”
“怎么,难不成你真要学你杨师兄?做什么三教合一的怪事?”
“不不不,我学疏志浅,跟师兄比起来差了十万八千里,做不成那般前无古人的壮举,年轻人身体后倾,靠在藤椅上,双目微眯。
“当然了,我也不愿。”|他轻声补充道
二人口中所说的杨师兄,十年前声名就已响彻了北境,不过却是实打实的臭名。
想那儒道佛自三圣立教以来,一向与那供奉十四荒祖的奉灵园、圣坛成三足鼎立之势。儒家设文庙、书院,佛家设灵塔殿、佛堂,道家也有万千观宇山门。
争香火,争信徒,自宗门乃至江湖庙堂,未曾停息,各自教内虽支脉林立,但无有例外,一旦涉及教派根本,自然要放下矛盾一致对外。
偏偏那儒家八大院之一的汝昌书院,出了个倒读百家典籍,胆大包天到敢为三教经典注疏的怪才杨慎之,竟然力倡三教合一。
还就此写了本灵惑论,分别论述了儒道,道佛,儒佛之间的互补共通之处。
书中有许多荒诞不经之言,如什么“读一教书,只觉左右为难,读三教书,方能上下驰骋”。
“三教之大在于能容,岂能学市井妇人偏狭自专,何不各收其所长而黜其短?”
一时招来许多口诛笔伐,这位怪才反倒声名越来越响,甚至远传四域,可惜最后下场极惨,沦为儒家弃徒,流徙千里不算,后来又在中土缘地与人起了冲突,被人剔去了琵琶骨,修为全废,而今大概身在哪条暗巷残喘度日。
中年汉子沉默片刻,看着青年的平静眼眸,只得说了句:“那就好。”
年轻人不耐烦,摆手道:“没事儿了吧?没事情就快走,耽误我做生意,知不知道多少世家豪庭的小姐排着队找我看相?再说了,今天的晚饭钱都还没着落呢。”
说到最后,年轻人撇过头去,不看汉子。
许姓武夫一笑置之,起身后想像从前那样拍一拍眼前人的脑袋,年轻人犹豫了一下,终究没有躲闪。
与他相识了三十个寒暑的中年汉子笑呵呵道:“遇事小心着点。
年轻人头也不抬,就一个字,气势如龙:“滚。”
汉子转身离去,缓缓挪步行至街角,然后回头。
藤椅上的年轻人兴许是一天下来有些乏了,侧身倚靠,闭目养神,少见的疲惫模样。世事如梦,如今已经少有人记得,他曾是昔年六朝文会的探花郎。
风声渐起,从街头到街尾。
中年武夫微笑回望一眼,自顾自喃喃道:“姓秦的,可别死在我前头啊。”
而后人与风声一同渐行渐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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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彻带着沈秋绕过城门,缓缓而行到昔日练武的无名山头,登高半山腰处,心绪复杂的沈秋视线里,年轻人在孤单坟茔前默然磕了三个响头。
“老账房,我要走咯,到南边去,一两年内兴许赶不回来看你,你是最小气的,我知道,你大概会怪我,你总说这辈子最怕冷清,希望我留在南温娶妻生子,有空就来陪你,可现在我不得不走了……”
赵彻轻轻拭去墓碑刻字上的灰尘,拔尽野草,盯着“吾师张颂文之墓”七个楷书大字,仿佛他那张布满皱纹的老脸就在眼前。
老秀才一直都是很老的,自赵彻第一次在那场大雪里见着他,他就已经是个老头了,似乎从没年轻过。
但在赵彻幼时的模糊记忆里,他的背还没有后来那么驼,皱纹也不很多,也许是在客栈日复一日的唯唯诺诺、引来送往里,
他习惯了弯着腰和和气气地说话,然后有一天,就再也抬不起来了。
那双年轻时大概也曾澄澈过的眼睛也在昏黄灯光里熏得浑浊了。
赵彻对他的一生知道的很少,只有在偶尔的傍晚碎碎念里,这个视线早已有些模糊的老头会抬头望着南边
说起一些孔桥、田埂,炊烟袅袅,农夫劳作,织妇纺车,孩童负岌求学的太平景象。
老秀才姓张,东魏人士,是个父母早亡的孤命人所幸有个年老的叔父,身体虽不大好,也总算把他养成人,早年跟着塾师读过些书,曾是想考举的,
只是大渠一场平陵之战,十三万虎狼之师没费多大气力就打进了京,东魏不出意料的被马踏亡国了。
而后一场大火,传承四代的祖屋塌了,一生未娶的叔父吊死在一颗老树上,烧的干干净净。
他还年轻,还不想死,所以在脸上抹了锅灰,趁夜色混入人群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