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大人对视一眼,转眼心头就有了底。
董大夫今年四十三,可以说做了半辈子大夫,女子看病的难处她自然知道得一清二楚,但要改变却难如登天,想想便道:“我答应你,至少有我在的地方,熬制金银花的事儿,都交给手脚麻利的女子。”
别的地方,他鞭长莫及,别人也不会听他的。
张知鱼这样就很满意了,很高兴地跟董大夫和叶知县道谢,回家便跟巷子里的女孩子说了此事,还道,愿意去成药坊熬药的女孩子,都可以去试工。
竹枝巷子的女孩子高兴得眼泪都落了一地,现在家中生计艰难,能挣点儿钱补贴家用,存点儿嫁妆,何乐不为呢?
那边看情况少说也能再招十个进去做短工,除了花妞家这样略有家资的人家,不舍得女儿出去做工的门户,巷子里大部分女孩子都兴高采烈地一块儿搭了车过去。
柳儿知了此事,几乎没有犹豫地就将两个妹妹送了过来,反把自己留在船上。
李氏怎么劝她都不听。
柳儿的想法很简单,自己先前已经答应给张家和黎家守船,怎么能因为有看上去更好的去处,就将承诺抛之脑后。
鱼姐儿可是过了几个月都还记得跟自己的承诺!
她才来了张家多久。就要忘恩负义吗?虽然自己不识字,但也知道做人得守诺的道理。
她想做一个能守信的人。
张知鱼没有勉强她,人各有志,并不是只有学医熬药才是唯一的出路。
还专心在竹枝巷子里宣传,没几天就占满了十个名额。
夏姐儿的伙伴三去其二,每天都蔫哒哒的在家认字练字。等到天阴了,才被允许出门一块在老樱桃树底下打牌。
这是张知鱼折腾出来的麻将,阿公一个一个用木头刻的。
竹枝巷子的人这些年下来就没有不会打的,就连王阿婆精神足的时候都爱摸两把。
张阿公今天打定主意要赢得几个小的哭爹喊娘,将银子都填了私房。
连输两把后,他越看头顶上这颗樱桃树越不高兴。
老樱桃许多年不曾结果,张阿公眼里这就是个死树,平日无事脚再不往这跟前儿走一点。
但老槐树给张大郎整得光秃秃的,如今还没冒叶子,家里也就剩这一颗枝繁叶茂的大树。
张阿公盯着抱着手乐呵呵地看着他摸牌的儿子竖起眉毛——一定是这扫把星挡了他老人家的财运。
撂下牌气哼哼地指挥儿子倒水,一时说冷一时说烫,折腾得张大郎面如土色,不禁仔细回想最近到底哪里犯了错。
夏姐儿打牌那简直堪称打遍竹枝巷子无敌手,她人小,坐在树下头最凉快的地方摸了牌就跟大姐嘀咕:“阿公好像光折腾儿媳的恶婆婆哦。”
张阿公看了下手上的牌,装模作样地骂两声夏姐儿,一把将牌推了道:“阿公伤心了,阿公要歇歇。”
可怜见的,他本不丰厚的荷包,还不到半个时辰就瘦了一半儿。
几个孩子一起看他。
连慈姑都不赞同地道:“阿公你又赖账。”
文化人的事儿,能叫赖么?
张阿公就是个周扒皮,光进不出的主儿,自个儿小心截流的私房被掏了这么些出去,心头简直滴血,两眼一闭只充聋子专心吹风。
天气热,巷子里的孩子都不出门,牌打久了也无聊,几个孩子见唯一的稳定肥羊都溜了,也不是很想打了。
张知鱼拍拍小宝和二郎看着天愁道:“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下雨。”
已经九月中旬,天还是这个样子,若非县里有金银花,恐怕早出乱子了。
张阿公闻言抬头看天,半天才神棍似的开口:“还有得热。”
张知鱼一看他这架势就崇拜地道:“阿公,你还会看天时呐。”
张阿公摆摆手,表情谦虚中带着点儿小骄傲:“咱们种地的,不会看天,那还不得喝西北风去。”
但你没地!
这话张知鱼没敢说。
“屁嘞,天可不是这么看的,我看明天准下雨!”正宗农家人孙婆子也跟风往上看了几眼,毫不留情道。
虽然大家都不是很信,但孙婆子的话显然比张阿公的更令人信服,论农时,他们家再没一个人强得过她去,就说种地吧,孙婆子连路过小菜地的机会都少,但经过她光顾的那一块儿就是比他们照顾的地出的东西多。
种地也是个技术活,他们老张家在这方面儿显然没多大天赋。
再者这样的日头,有雨总比没雨强得多,大伙儿日子也好过些,是以孙婆子的话几乎立刻就获得一片支持之声。
几个小的还不到为这个发愁的年纪,她们心里头也讨厌这天气,但讨厌的只是因为不能出门玩儿了。
夏姐儿乐道,“阿公,幸好你没地,不然咱们家准喝西北风去。”
西北风就是饿肚皮,这多难受。
这臭孩子,打人专打脸,但他老人家能说明儿保管不下雨这话儿么?
张阿公给堵得半天说不出话儿,身在道德地低洼处,他老人家老大不乐,扭头摸二郎,决定三天不跟夏姐儿说话。
张大郎爆笑出声,瞬间也被爹在心上记了一笔。
张知鱼也笑得肚子痛,直呼曾祖有先见之明,难怪专挑了阿公出去做大夫。
张阿公给几个小的挤兑得老脸一红,起身默默回了屋,他老人家从不逞一时之快,看明儿不下雨他打不打得烂几个人的脸。
当然非要打他的也不是不行,毕竟他张年素来是这个家最善良的人啦。
作者有话说:
我睡醒了捉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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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李三郎暴雨进城,张阿公舍身骟猪
孙婆子的话大家都没当回事, 但心头还有种隐秘的期盼,南水县的粮商早早就开始放救济粮,逃过来的人就没有吃不饱的, 大部分的人都在金陵和苏州,像南水县这样的县城, 来的只是沧海一粟,真论起来几个大户的佃农加起来恐怕都比这些人多。
叶知县焦头烂额大半都是为流民落户和大旱容易出时疫, 但日子一久, 百姓的家底再厚也撑不住了,家里的嚼用又不止吃米这样简单。
像竹枝巷子里的街坊,很多人家底薄就熬不住了,男人们还好些, 女人们上到祖母下到小女孩都开始勒起肚皮省吃俭用起来,如果今年张家还如往年一般, 这个时候李氏也会跟其他的街坊一样, 在家绞尽脑汁为丈夫省两个铜板。
孩子们坐在廊下并头一块儿看天,张知鱼问大桃:“你不是也会种地,你会看天吗?”
大桃眼睛都看花了才把脖子低下来,骄傲道:“我不会!”
你不会,你还挺自豪。
大桃看着鱼妹妹满眼的控诉笑:“乡里会看天的人也没几个,但我阿公会看,他摸一把土都能知道今年旱多久,平时我们家什么时候割稻子什么时候播种, 乡里都是跟着阿公一起的,今年我爹听阿公的话, 从冬上就开始准备, 连播种都早了些, 家里的粮食都没往外卖呢。”
张知鱼鼓励他:“你也可以学学嘛。”保不齐可以成为古代农业大家呢?
大桃摆手:“我家只有我爹会一些,剩下的儿子一把年纪了还挨骂呐,我们几个阿公早说了,让我们趁早找事儿干去,种地只说得上饿不死自己。”
说完,大桃威武地拍拍小宝的丑猪脸,他完全可以干养猪这活儿嘛,看小宝长得多好。
张知鱼笑:“你爹肯定不同意。”张大伯可是万分盼着儿子能继承自个儿爹的手艺,成为乡里第一种地能手来着。
大桃脑子里爹的脸一闪而过,打了个抖道:“我娘会帮我,他说了不算!”
说起娘,大桃有些想家了,抱着小宝道:“也不知家里怎么样了。”
李氏正在院子里跟孙婆子一起煮饭,听大桃说起这话心里也意动起来,李家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沈老娘身子骨素来赛过二八小伙儿,但她是个闷不住的性子,留在乡里还能四处转转散心,接到城里那才是要她的命。
大桑乡四处都是水,地也肥,她家还有三个兄弟在,李家的日子肯定不会难过。心里虽这么想,但李氏也不是不忧心,梅姐儿的未婚夫都赶着车来了几趟,她却一次也没见过娘家人。
但城门不开,她也有两个孩子,怎么回去得了,就这短短一节水路,母女两个相见都如此艰难,李氏手上不停,心头不住地祈祷老天爷往下落雨,开了城门就算她不回去,家里也必来人。
孩子们说了会儿话,在没有一丝风的天,热得出了一身汗,浑身都黏哒哒的,张知鱼感觉今晚的闷热跟以往有些微妙的不同,似乎水汽更多一点,天上的云也更多一点,一家子吃过饭,感受到空气中的变化,都沉默地看天。
许多人心里都有默契——要下雨了。
满城的百姓今晚都没怎么睡着,更夫走了两道都还有人家点着烛火。连王阿婆都在屋子里拣了几回佛米。
张知鱼心里装着事,还当自己睡不到,没想到一躺到床上就沉沉睡去。
最后,她是在炸雷声中醒来的,睁眼就对上一条巨亮的闪电,狂风裹挟着雨水顺着大开的窗口往屋子里灌,囤积了几个月的暑气在这场雨中顷刻间就散了干净,江南的百姓被这雷声惊醒,许多人都在轰鸣声中惊叫起来。
张知鱼迎着风下床关了窗户,点蜡擦干净冲进来的雨水,这一通折腾,夏姐儿还在竹席上呼呼大睡,惊得小宝直撞大桃的门想进去,她也不过拱拱屁股往被子里钻深了些。
王阿婆觉浅,起身让张阿公抱着陶罐放到屋檐下去接福水,明儿供给菩萨。
这一场大雨直下到天明,张家人都起了个大早,吹着凉丝丝的风,一家人脸上都挂着笑,张阿公带上药箱就往保和堂走,出门前看着院子里的鱼姐儿道:“今天你还在家待一日。明儿还这样的天就跟我一块儿出门。”
张知鱼应下,抱着书就往顾家走。
那头沈老娘悠哉悠哉地躺在竹椅子上跟两个孙女耍牌,打的还是三缺一,没一会儿就赢得两个孩子直叫娘。
乐得她在家哈哈大笑,晚饭比三个儿子吃得都多。看得两个儿媳心惊胆战,不停地劝她少吃点儿。
沈老娘筷子一放摸着饱饱的肚皮道:“这才到哪儿,年轻时一头牛也吃得。”
天气大,家里做的是过水饭,孩子们不爱吃,沈老娘将赢的铜板往桌上一放,哼哼道:“乖孙,吃了饭阿婆给你们钱。”
几个小的顿时感动得泪眼汪汪,几下将饭扒拉干净,抱着阿婆甜话说了一箩筐。
李三郎简直没眼看,羊毛出在羊身上,倒回去的才几个钱儿就乐成这样。
一家子说过一会子话,沈老娘看着天嘱咐儿子儿媳:“实在热得慌,找个僻静处让孩子们一块儿下水玩玩。”
沈老娘有个大池塘,是二十年前老李头给她挖的,就在家门口,其他家的池塘离房子都有一截路,还种满了藕,一下去里头蚂蝗就往身上爬,沈老娘不在自个儿的池塘里种藕养鱼,专放鸭子。
今年热了这么久,她怕鸡鸭生病,早杀了个干净腌起来,池塘光秃秃的一片,里头的虫子被鸭子吃得干净,周围许多人都爱在里头泡澡,大人下水一文钱,小孩儿下水半文钱,乡下人不愁吃喝,农忙过后也有人舍得花这个钱。
别说挨饿受折磨,几个月下来她进账比几个儿子还多些。
儿女都有了的李大郎和李二郎这把年纪还比不上娘,沉重表示压力很大,最近在家脚都轻了。李三郎倒是乐呵呵的,反正整个乡比得上他娘的也没有几个嘛,他比不上不是也很正常?
沈老娘见他这样就不舒服,决定指派点活儿给儿子,不想夜间却下起大雨,沈老娘一高兴转头忘了此事,连夜喊过小儿子吩咐:“等放晴了你带上一车粮食,一只腌鸡一只腌鸭,再抱几坛子酱菜去看你姐。”
李三郎点头如捣蒜,恨不得立刻就生了翅膀飞去,这几个月他在家都快发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