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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戈忽然开始回想,他和十七认识了多久了。
应该是说,从他十四岁那年起,他就一直和十七在一起过。
他若是入睡,身旁也都是由十七陪着。
像多年前那样。
今夜十七也照常在陪伴着他。
但这一夜,谢戈并没有睡好,他做了一夜的梦。
梦中,很多人都在和他说话。
最开始,他似乎半跪在床榻前,背脊挺直中带着股执拗:“皇兄。”
病榻上的清俊男人擦干唇角的血渍,忍着咳嗽,一双眼眸中闪着冷光:“大盛谢氏永远不能临阵退缩,你带着其他人,立刻走。我已经派人向道观递信了,你走。”
他执拗地摇头,下颚线线条倔强,“皇兄,我不走。一切还有转机,肯定还有转机的。”
“混账,朕让你快滚。”床榻上的男人吐出一口血,左右上去想服侍他,却被他摆摆手推开了。
“皇兄,再等等好不好。我可以杀出去的,我可以——”
年轻的帝王发鬓竟已出现白斑,他咳嗽一声,怒道:“大盛还用不着你个乳臭未干的孩子出头!你才十五岁,逞什么能!”
跪在地上的少年眼眶盈着水意,咬了咬自己,忍住泪意喊:“皇兄!”
谢戈觉得在哭的那人好像是自己,又好像不是自己。
画面一转,他踉跄地走出了宫殿,站在殿门口看着这出闹剧。
那是一片兵荒马乱。
皇宫内太监宫女们疯狂地挑拣宝贝,他们顺了几把宝贝后就要逃走。女人的哭喊声、孩子的哭泣声、还有太监们尖锐的嗓音交织在一起,听的人无力又头疼。
太监们背着包袱,跑的很快,只有一两位在看见他的时候停下了脚步,劝他:“宁王殿下,快逃吧。”
“宁王殿下,跟老奴走吧。”
谢戈觉得他的灵魂像是分成了两半。
他在半空中,看着宫殿前的那个人猩红着眼眶,两缕发丝被风吹乱,狼狈不堪。
真狼狈。
那个稚嫩的婴儿肥尚未褪去的少年看着约莫不过十四五岁,他握紧了手中的剑,声音中有藏不住的杀意:“你们带着小七他们离开。”
“幺幺。”一只稚嫩的小手抓住了他的衣摆,谢戈低下头,看着不过五六岁的小皇孙带着泪泡的眼睛,他瘪着嘴哭着问:“幺幺,你不和我们一起走吗?”
年轻如竹的少年强行露出一个笑,“幺叔去拿件东西,等会就跟上你们。你们先走,你是男子汉,要好好保护妹妹们,知道吗?”
皇太孙一张小脸满是泪痕,忍住了哭腔:“幺幺,我好害怕。我想要我爹了,我爹呢?”
谢戈看向大太监,问:“太子还没回来吗?”
大太监咬咬牙,一把抱住了皇太孙,道:“太子殿下,太子殿下还在阵前杀敌。”
十五岁的少年握紧了剑,下颚线绷得很紧:“嗯,我去找元里。”
“小混账,快走。你小子还愣着做什么!”
…………………
“幺叔,幺幺,你和我们一起走好不好?”
…………………
“殿下,殿下,快逃吧。”
………………
………………
可他。
他绝不退缩。
画面一转,从混乱的皇宫闹景转变为昏暗小巷。
他解决完几个人,兜帽遮住脸颊,一身浴血从暗巷内走出。
此时的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尚留有婴儿肥的少年了,他的身量似乎也在那场兵荒马乱中一瞬间长高了,一如他的成长。
白衣女人站在巷口,似是赞赏地对着他道:“阿谢,你做的越来越好了。”
白夫人一袭白衣,层层白纱后的笑容像是浸满了毒液。
而他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冰冷的衣裳贴着他的肌肤,还带着血气,让他忍不住蹙起眉。
他讨厌这样的自己。
浓重的血气萦绕在鼻尖,还有手上灵剑周身那挥之不去的戾气。
“你认为自己救了几个人,就能洗去骂名?天下人只会谩骂你,就像他们骂如何我一样。走狗、恶犬、丧家犬、人形兵器……我以为你早该接受的。”
“天下人没有善待过你,你的这点善心实在可笑。阿谢,我教了你这么久,你怎么不懂呢?”
你怎么不懂呢?
你做这些有什么用?
“小混账,你快走。”
“幺叔,我怕。”
“宁王殿下,快离开吧。”
那些熟悉的声音像是白绫一般扼住了他的喉咙,痛苦的无法呼吸。
所有声音汇杂在一起,其中还有一声:“主人,我会永远陪着你。”
黑暗中,榻上双目闭合的谢戈突然睁开眼睛,眼眸一片清明,额前的汗珠在皎皎月光下显得愈发晶莹。
他只是做了一场梦。
一场距离他很久很久了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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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戈半坐起来,下了床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他的眼神迷茫了片刻,又很快地坚硬了起来,周身又恢复了那身带着刺的气场。
他已经很久没有露出这样冰冷的神色了,也很久没有梦见那段过往了。
太久了。
国破家亡。
谢戈垂下眼帘,张了张口,无声地说了几个字。
我要你偿命。
谢戈一杯茶尚未下肚,就有人轻轻敲了敲门。
熟悉的三长一短,是十七。
“进来吧。”谢戈放下茶杯。
门被推开的那一瞬间,他身上的冷意明显消散了不少,看着十七还能露出笑意来:“小十七,你怎么这么晚还不睡?”
站在门口的傀儡有着清明透亮的金眸,一双眼像是能看破一切伪装。
但他没有开口,而是说:“主人,我不需要睡眠。”
“哦,对。”谢戈摸摸脑袋,不好意思道:“抱歉,刚睡醒脑子还不太清醒。”
谢戈倒不是因为做了噩梦而不好意思见十七,只是忽然回忆起往事,他不由得回忆起那些和十七有关的曾经。
他心里没由来地起了些许躁意,意识到自己只穿了里衫后下意识拉了一下衣衫。
十七没说话,上前一步脱下来自己的外衫盖在了谢戈身上。
这件外衫虽然没有温度,却让人极为放松。
谢戈没有点亮烛灯,屋内只有月光,月光盈盈地落在傀儡英挺俊美的面容上。
谢戈不合时宜地想起皇兄之前说过的话:“你小子老实和我说,你做那个什么傀儡,是不是为了……”
年轻君王脸上充满着怀疑,似乎带着点弟弟终于情窦初开的欣慰,却又有些不赞同。
君王所想本难以揣测,但他的脸上表情实在太明显,谢戈看着皇兄的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什么。
——可你再怎么样也不能玩傀儡啊。
谢戈刚做出十七的时候,不少人怀疑他心思龌龊,就连天子都来问过他。
谢戈还记得自己当时怎么回答天子的,他耳根子都红透了:“皇兄,你在想什么呢!我才十四岁!”
天子沉吟片刻,盯着谢戈通红的耳根,才道:“十四岁也不小了,李相的孙子同你一般年纪,都已经定下亲事了。况且你整日和那傀儡形影不离的,平白引人非议。”
“年纪不小了,你也少胡闹些。整日斗鸡走马的,如今还倒腾那些傀儡,愈发不像话了。你看看,御史大夫都不知道参了你多少本了。”
“主人?”十七喊了几声,才将谢戈从回忆中扯出。
莫名的,谢戈看着十七就有些不好意思,他看着自己傀儡那张俊美妖异的脸,沉默了小片刻。
他怎么可能会是那种和自己做的傀儡厮混的那种禽兽败类!
每一位有正常心态的傀儡师,都极厌恶这种行为,控制和玩弄自己所做的傀儡是最下等最下流的傀儡师才做得出来的事情。
十七看着谢戈微红的耳垂,问道:“主人,你是不是太热了?”
谢戈被问的一愣,意识到自己脸上有些热意,他随意地伸手扇了扇风,欲盖弥彰道:“对,有点热。”
十七伸手,冰冷的指尖贴上了谢戈的耳垂。
谢戈僵住,感受到对方的指尖就轻轻地贴着自己的耳垂。
太近了。
不过十七似乎并没有察觉什么,语气很体贴,还在询问谢戈这样怎么样:“主人,这样好一点了吗?会不会太冰了?”
“不、不会。”谢戈下意识轻轻摇了摇头,心中总有种说不出的怪意。
他能察觉到十七的呼吸离他很近,似乎就打在他的耳垂边。
不过对方肯定没有什么心思,十七只是个傀儡,而且十七那么关心他,他怎么还可以胡思乱想。
今晚本因旧梦而起的些许躁意瞬间退散,他现在满脑子都是十七贴着他的那只手。
他现在这样红着脸一动不动的模样肯定特别蠢,说不定还看着像鹌鹑。
谢戈谢戈,你说你是不是想太多了?
可能是到了年纪了,年轻人血气方刚很正常,谢戈安慰自己。
他怎么可能会是那种觊觎自己傀儡的变态主人?
他得冷静一下。
谢戈呼了一口气,盯着十七英气俊美的脸看了一会,又忍不住暗暗感叹——
不愧是他亲手画的。
看看,就连垂着眼睛看人的模样都像是情意绵绵。
这就是传说中看狗都深情的眼睛吗?
谢戈的这番“深情眼”结论要是被其他人听去了,肯定能将那些认识十七的人全吓傻。
时大佬什么时候还深情过?
他那双眼睛明明冷的像是出鞘的刀子一样,下一秒就能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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