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三月中旬。
春暖花开, 万物吐绿,这是百理种田人忙碌春耕的季节,是百理采集人上山捡野味的季节,也是百理打猎人上山寻摸的季节。
这本来将是一个无聊的季节, 因为‘无所依的百理人’们, 如不能在这样好的季节里, 攒下今年大部分的口粮,那今年的冬季, 又将面临亲人崩逝的惨况。
这样的季节, 原是没什么人讨论八卦的,但今时与往日分外不同。
因为,好大的雷,炸响在百理。
许许多多的百姓都不由地想:天爷诶, 新来的知府大人,到底带了多少金银入百理的府库?
年轻人, 是真能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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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新知府’好像很富裕的印象,初初来自于一些村落外出的务工者。
譬如在百理府治下平风县的阿完沟内,众猎手们听说村口的张小猴领了官府两吊钱, 去做据说包吃包住、一个月还能有几百大钱的工, 徒把妻子儿女留在家后,都偷偷叹着。
“这哪是去做工了啊……这恐怕要一去不返了。”哪有给这么多钱的工, 除非要命那种。
“可怜小猴老婆了, 小猴也是心善, 冬日里想给孩子省出一点口粮来吧。”
提到孩子和粮食,大家都叹息了起来, 蝼蚁尚且偷生, 如果有一条活路, 谁愿意去找死呢。
“还不是我们这山难说……”
“可不能这样讲。”一老者面色严肃双手合十,“山神庇佑,能分我们一些猎物已是不易。”
旁边的年轻人没有说话,只是在想自己曾从游商那儿听到的传言是不是真的,更内陆一点、不靠山、在平原中生活的人都有一手极好的种田手艺。
不用上山,不用打猎采集,只需要伺候好田地,每年就有吃不完的粮食、能用粮食去买布匹、盐糖,闲暇时期去县城里,到处都是要工的商铺。内陆人,真有那样美好的日子吗?
他目光里怀着向往,然后就被一阵吵吵嚷嚷的声音吸引了目光。
“爹,这是怎么了?”他望向村口那边,“是游商来了吗?”他也激动了起来,人在山边,他们的吃用多来自山上,有钱的时候不多,很少去县里买、换东西。
但来此地的游商很好,不要钱,会带来许多境内看不见的便宜小玩意儿、盐巴和糖,爱以物换物,是以村子里的人都很期待他们。
“是他们的话,我得把山上的表兄们也叫下来!”过了一个冬日,他们在山上的物资应该也耗得差不多了。
“先看看。”老人比他淡定,“你表兄他们还是不要随意下山。”
二人朝嘈杂处走去,人挤人之间,年轻人忽然发现,来得并不是游商,而是已经消失了大半年,大家以为被拖去徭役、快要嘎掉的张小猴。
他回来了!
回来并不稀奇,稀奇的是,他带着足足3吊钱、一匹棉布、一罐子糖,以及一张挂满了肉的圆脸、一身厚实的肌肉、满脸带笑的回来了。
众人不禁惊疑,他这是去做工了,还是去发财了?按这个肉的回报率来看,得是暴富啊。
大家七嘴八舌问张小猴,这是有了什么境遇?
张小猴也不遮掩,此番回来,本就是知府大人恩典,他看着围着自己的村众,朗声说着自己的奇遇:“我现在在百理府知府大人手底下的农庄干活,日日吃两餐饭、一餐馒头,知府大人开恩,事不多,每日种种田翻翻地,偶尔去去虫,每个月给300大钱。”
“这会儿春耕了了,事少,大人听说我只有妻小在家,特准我回来送钱。”他笑着说道。
这不亚于是惊雷在阿完沟中炸响,“什么时候境内竟来了这样的知府?”
“知府换人了吗?不是那姓魏的了?”
“是,换了一特别特别好的陈知府!”小猴说得口干舌燥后推开众人,连声说:“众位叔伯,我妻小还在家里等着,我先回去,有事儿我们晚上在村口聊!”
回家,以泪洗面的妻子看见完好归来的丈夫和钱,喜不自胜、二人抱头痛哭之像暂且不提,夜里,阿完沟的青壮妇女们聚在一起,听小猴讲外头的事。
什么知府高义,弄这个弄那个,在农庄里的日子惬意,干得少吃的多,听他说自己见过知府,现在的知府大人真是好人。
他是得过陈延恩惠的人,目光里的仰慕不是假的。
旁的人半信半疑,觉得他是得了银子对人死心塌地了,故事毕竟是别人的,有心痒痒的问:“小猴,那你知府的庄子还招工吗?我也想去,我不要300大钱,100就行!”
这话一出,问工之声不绝于耳,小猴摇头:“大人只要了一百人,说是耕掉今年……明年我还在不在那里都不知道。”
自己都没定,更不可能去介绍别人了。
旁人这么一听,原本嫉妒的心就略有些平衡了,好吧,一时横财,等没了小猴的日子还是难过的。
不过张小猴心里已经有了成算,“但我要努力去那儿!”作为受过村里人恩惠的遗孤,小猴没有隐瞒大家自己曾经从二树管家嘴里得到的消息,“我听大人说,今年我们县这里会有一个什么农学书塾,像我们这样的人可以去书塾里学一个东西。”
“只要能从那个塾里拿到一个什么证,就可以迁户籍嘞!”这是一件比打工更重要的事。藏在小猴心里许久许久。
但旁边的人不懂,“人离乡贱,小猴,户籍走了也未必就是好的……”
“不是!大人说,最早拿到证的,可以去百理府的旁边,就是我们农庄的旁边,家里按人头分地!”他的眸子里全是那翠绿的麦苗,“平地!垦了之后就可以种田了,就像我们给大人种的田一样,收成可好了,特别好!跟我们这边的麦完全不一样。”
“我听二树管事说,一亩能收3石!”然后,他在畅想中计算自己家能分多少田、能收多少粮食、每餐吃多少还能剩多少,自己可以买多少东西,以后再也不用忍饥挨饿。
那是一如梦中的场景,张小猴说的绘声绘色,仿佛自己完全见过、体验过这样的日子,大家跟着他,十分投入,但声一停,一切就像一场梦一样止了。
……
在张小猴回来的这几天,他一直都是阿完沟里的红人,有数不清的人来看他,大家对他带来的消息多有置喙,但无论如何,他拿回来的钱是真的。
所以,别的消息传得七搞八搞,这知府有钱慷慨的消息,却是每个人都不否认的。
而这样的‘流言’,也悄然发生在每一个有农户们回去探亲的‘犄角旮旯’内。
一时间,数万人望陈延再发招人令,好去他的农庄种田。
当然,大家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又不是服徭役,要这么多人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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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在第一种不可能之后没多久,新知府真的再发了‘撒钱令’,欲令百理百姓荷包鼓鼓。
第二则消息也是各地县衙发出的,说是百理府城急需‘甜菜’,愿意花5文一斤的价格在全百理购买甜菜,并倡导大家今年尝试规模种植甜菜,明年这个季节还会按照此价收购农户们手里所有的甜菜。
注意,是所有的——
一开始,众人以为这个消息是开玩笑,但直到第一个人从田间扒了一点甜菜送去县衙,兑到大钱之后,夏风吹拂之下,所有人百理人的手里都提起了篮子。
大家像是抢金子、挖宝藏一样,磨刀霍霍向甜菜!
大量的甜菜被送往百理、送入陈延和茵茵所开设的工坊内,原料一多,工坊内原先的人便有些不够用,茵茵大手一挥,在城内招了许多年轻的女工们。
人手一足,甜菜工坊内的火便再没有熄灭过,空气中一直弥散着甜菜糖浆甜蜜的味道,一如百理府这刚刚被激活的市场。
大抵是百理府中的百姓这个月卖甜菜、领工钱,手里的钱宽裕了些,经济一直十分萧条的百理府这个月忽然多了许多在城门口摆摊子的人,百姓手里有钱,路过看见精美的小玩意儿手便没那么紧,而摆摊的人东西销出去后也更有动力。
一来二去,竟让那条小街都变得有些繁荣。
熟知事物发展规律的陈延心里很清楚,这是一个令城内经济萌芽的机会,只要他能一直发钱、一直拉动内需,就可以逐渐盘活市场。
不过这一步得缓一缓,因为府库里的钱真的快被他用光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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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着府库的刘师爷真的懵了。
他看着账册里的数字,几乎眼冒金星,晚上在家里睡觉都睡不着,搂着老婆都要念念碎碎,“老婆啊,我算是知道了……”
“啊?当家的你知道了啥?”
“这败家子光会花钱,其实难花掉基业。”一如魏大人,事不咋干,所以钱也不少花,“但胸有丘壑,创业激进者,真真是花钱如流水。”没了啊。
他靠在木板床上,完全猜不透、想不通,这知府的下一步准备如何走。
卖糖……偌大的百理府,真的能靠卖甜菜糖支撑起来吗?
府内又不是没人制过,那甜菜糖杂质多、甜味不足,加上熬制之后颜色斑杂,哪里比得上如雪一般的白糖?
普通品质的糖,从府内运出去、路上的损耗、原料的本钱、人的本钱……这知府可开过铺子,赚过钱?最后可别亏了才是。
思来想去,刘师爷忧心忡忡进入了睡梦之中,次日,他就忍不住求见了陈延,把自己夜间的各种担忧铺开了来讲。
他言辞恳切,“大人,若计算后,糖之事暂难起,还是要同京城户部商量拨款一事……后续还需要银子,若冬日大雪,我们还需在购粮赈灾,这是大事。”若遇灾祸拿不出钱,那可是大事。
陈延看刘师爷深思不属、因为太过担忧没睡好的样子,连忙让他坐下,叫他不要担心:“银子,已经有数了。”经过前期的准备工作,工坊里的糖已经做好了。
陈延先前把样品通过驿站送去了京中程瑞手里,他看过两种糖样后,快速回了信,告知陈延这门糖的生意好做、他做定了。
而刘师爷听听着跟上次如出一辙的话,重重叹息,“大人,这银在何处,您给属下看看吧!”可别说在百理了!
“你晓得,属下这人不看到实处心是落不下来的。”
他眼巴巴的,陈延目露笑意,“那刘师爷便等等。”他起身,穿过屏风,去后头的格子里拿了个东西出来,刘师爷好奇,竟从那里拿,是什么?
莫非是陛下亲旨给钱?
刘师爷巴巴的向前,结果就看见陈延拿来了个陶罐,他疑惑不解,就见陈延开了陶罐,从中倒出了两个粉色的、晶莹剔透的方块。
这颜色?他很快想到了府内正在忙的某样事物,但马上又觉得不可额,怎会如此剔透?
陈延递了一个糖块给刘师爷,“师爷不若尝尝?”
刘师爷把糖块放进了嘴里,很快,一股带着清香的甜味在嘴里散开,什么苦、涩,全然没有,只有一股纯粹的甜味。
想到城外挂牌的甜菜工坊,他灵机一动,眼里带着兴奋,问:“大人,这是?这莫非就是您用甜菜制出的糖?”
如果是卖这样的糖,他相信还是大有市场的。
陈延点点头,“却是如此。”
“属下可否问问,卖价几何?”一个优秀的账房,总是怎么关心价格。
“二价,纯无杂质、颜色透亮的上等糖,一吊钱一斤,若是普通的杂糖,只需30文。师爷觉得这卖价如何?”
这价格并不高,但刘师爷多问了一句:“这两种糖品质相差几何?大人,杂糖比这方糖涩多少呢?”
“杂糖不过是形状杂、颜色杂,吃起来并不涩,同这个糖是一样的。”
“什么!”刘师爷一惊,30文一斤的糖吃起来能跟刚刚这样,他这下是真真切切的感觉到,卖糖要赚钱了。
陈延看他的样子,心头有些烦躁,也忍不住一扫而光了。
且卖吧,开卖,府库里就会有银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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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姜茵茵工坊所出的‘粉糖’最早开卖始于八月份。
那个时候,程瑞的商队还没有来,陈延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令府衙控股,在百理府内开了一家官铺,官衙开铺,实在有些吸引百姓的目光。
不过大家有钱的少,面对里面30文一斤的糖,囊中还是很羞涩的,只偶尔有几个人进去称个一两二两,百姓们是鼓起勇气称的,见官铺里头的人态度竟比一般的铺还要好,议论纷纷,为陈延的官铺增了许多名声。
不过粉糖的真正热销还是在工坊休沐那天,在工坊上工的人是有钱的、平日里陈延和茵茵不许她们在工坊接触糖,但闻那样香甜可口的味道久了,大家总会馋。
知道自己做的东西开卖后,她们立刻便来捧场了,一个个都称了大包糖走,在工坊做工的人现在在百理府是有几分体面的,体面人称了一大包方糖来,总得分给周围的人吧。
这下可好了,没吃过糖的人很快被这种清甜的味道俘虏,在家中孩子的催促之下,也能舍下心花上五个铜板,在官铺内走一趟了。
纵然百理贫瘠,但府城流行的东西还是很快传到了下面,百姓中不乏聪明人,在知道县衙内没有官铺后,很快凑钱买糖,趁着走亲戚在府城周围做起了二道贩子。
有人,糖去了更远的地方,便俘获了更多的人,至此,贫瘠之地出现了第一件炽手可热的商品——糖。
不过此番热销,都是小打小闹,府库充盈得并不多,是程瑞的商队来、大肆采购了一番后,府库才不至于空虚,八月下旬,心中有银之后,陈延和茵茵很快便想着再拉一条商队,由府兵带路,再招募一批镖师,运一批糖去陈家的根据地、我朝富庶之地江南,再搂一把银子。
因这府衙基本是陈延的一言堂,府兵很快就领着银子出发了。
这一来一回的一桩生意热销,让百理府第一次,燃起了这样持续绵长的经济生机。
而府库内有了活钱,陈延有心推新策、以及强调他已经在本府内尝试过的人肥耕种之法。
至此,新的困难摆在眼前。
要大家种地其实并不难,但难题在于,百理府人口分布不合理,人员集聚于山地,叫他们开荒,免不了迁村迁口,众所周知,百理府耕种气息不浓、山地歉收,许多人靠山而生。
要迁他们的口而种着好似没有未来的地,就有些难了。
但舆图一摊,为了百理的发展,重新划村、势在必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