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章
“他是不是有些……”卫夫人一时找不到形容词来形容自己的女婿, “茵茵醒着的时候一直盯着茵茵,茵茵睡了便开始盯着小月儿,都不歇, 不嫌累吗?”
姜定修也看了一眼自己一直围着襁褓转的姑爷, 虽无奈,但心里是颇为受用的。
茵茵为他育女, 他没有态度拿出来,那是绝对不行的!
“孙女爱人, 他多看几眼, 不是很正常?好了, 这个点先去叫饭食来, 待会儿茵茵醒了就可以直接用膳了。”
姜茵茵此刻还没有出月子,用的餐食颇淡,所以送上来的膳是和府内其他大人分开的, 但陈延坚持和她在一起吃, 吃一样的。
所以饭点,二人话很多。
陈延关切问她:“伤口还疼吗?卧着腰酸不酸?”
茵茵脸色还不错, “疼肯定是有的, 但还好, 就是一直待着不能下地不能见风不能洗漱, 好难受。”
她感觉自己从来没有这么脏过,但娘不许她洗澡, 眼睛在陈延身上扫过,她还没开口,陈延已经有所察觉, 道:“冬日风冷, 你现在身子弱, 洗澡容易着凉,晚上我拿热巾子来擦一擦。”
茵茵烦躁哼哼了两声,“擦只能擦身上,头发还是油!都结块了!”
这么长的头发,腻在身上的确不舒服,陈延眼眸微垂,思忖着……
“对了,先前听你说爹娘要来,如今可到了京城?”茵茵叮嘱陈延,“可别忙这里的事忘了接爹娘!”
“我差二树打听了一下,商船应该明日就到了,到时二树把人先接到府上,后日刚好休沐,我随他们来看你。”
他素来心细,什么都安排得妥帖,茵茵想也是,自己平日在家才是冒冒失失的那个呢。
夜里,陈延燃起炭盆,打了热水为姜茵茵擦身,待她身上干爽后,又取出了一些淀粉,小心地扑在了她的头发上,又用细细的篦子把头发梳顺,把多余的粉梳下来。
这是个细致活,油灯亮着,他手缓缓动作,姜茵茵几乎感觉不到头发被扯,许久,她问:“相公,是不是太久啦?我感觉好像差不多了,要不你歇歇吧?”
陈延看着她乌黑的发,柔声道:“我不累,你累了先歇吧。”
灯火如豆,屋内炭盆噼啪,映满室温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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旦日,从江南而来的商船果然抵达了码头,陈延还在上值,去接人的只有二树。
下值后,陈延乘马车回家,未见爹娘和二树,问府内的管事,才知道二老已经带着自己从江南带来的特产出发去姜家了。
他又赶趟去姜府,发现卫夫人和爹娘聊得很好,他完全插不上嘴,就去了茵茵房里,陪她念话本,
还没坐热,岳父又来叫他了。
“爹找你肯定有事,去吧,我一个人在这里就行!”姜茵茵巴不得他快点走,才子佳人话本,看得不就是个香艳嘛。
都已夫妻这么些年了,他同她读话本还要专门跳过那些!实在老古板煞风景。
陈延岂能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无奈起身,叮嘱她别看太久后,同管家一起去了书房。
姜尚书此刻已经换了一身常服。
“爹。”陈延叫他,他抬手,“清远,坐。”
二人隔着一把书桌,对向而坐,姜定修抬手为陈延倒了杯茶,“今日谈事,我们不论官职,只从长辈与晚辈,师生、翁婿上来说。”
陈延讶异,立刻想到,今日姜定修叫他过来,是想谈变法的事。
“上次陛下召你,你同陛下说了什么?”
陈延把自己说的‘才疏学浅、了解不深,恐难行策’说了一遍,姜定修面露满意之色,“这才稳妥。”
“那事实呢?”姜定修问:“变法一事,你可有头绪?”
“有些头绪。”陈延答道,“不过具体的东西都撰写在一本册子上,我没拿过来,不若现在拿过来给爹您看看?”
“已落笔?”姜定修有些意外和惊讶,陈延其人他晓得,能落笔至册上,那肯定不是有些头绪那么简单了。
他思绪竟如此之快?!
得到长辈肯定之后,陈延就去住处拿‘新一条鞭法’的小册子了,姜定修把册子上的内容看完之后,定神看了陈延很久。
他发现,自己竟然估错了人,他并不是那种默默无闻的耕耘实干派,他比自己想的更直接、更大胆、更敢想一些。
陈延看他神色有异,问:“爹,这有什么问题吗?”
“哪里还不完备?”
姜定修摇头,“不,这已经很完备了。”
甚至比他想的更完美一些,方方面面都囊括了,“但这样的变法,是不会成功的。”
“完备却不能成,为何?”
他清叹一声,“太细。”
它太贴国情,太细了,若想推展,那朝廷上下的官员、世家,必定被这一条鞭法,打得皮开肉绽、血肉模糊。
一鞭打到底,反抗的人绝不会少,到时候他们群起而攻之,提出此法的人终日都将被无数双眼睛盯着,出错便完了,不出错也极难善终。
陈延听完,沉默了一会儿,道:“爹你的意思是,要改松一些?”
“嗯,而且不要一次推这么多方面。”姜定修道:“国之事长,可徐徐图之,温水煮青蛙,方为上上之选。”
他受姜定修所启,从书桌边抽了一张纸,手执毛笔,即刻写了起来,速度一直是陈延的看家本领,加上这些东西他已烂熟于心。
是以很快,一张简化、降低标准的清除冗官变法已跃然纸上,他问姜大人,“这样走,可以吗?”
姜定修观之,点头肯定,“方向已对,但还需再松。”
“……”这已经很宽松了,职务、考核、评比,还要从哪里放水,他蹙眉提笔,想圈圈画画,却被姜定修抓住了笔头,“你先不用改。”
“就算改到合适之策,也不该由你提出,所以暂不用改。”
姜定修接下来要说的,才是今天的主菜,他思忖了这些天,一直想告诉陈延的事。
“你来变法,结果有二,一变法成功,民生盛,四海升平,许多民间学子入朝为官,你身上的功绩太多,名声极盛。
又与卫、姜二府相连,那时你应四十有余,又因变法削平了世家贵族,是某些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且不谈这一路过去,你可能遇到的刺杀、污蔑、构陷,就一路平坦到那日,陛下已老,太子年幼,忍得了如此功高盖主、名声累世的权臣?”
“结果之二则是变法失败。”
“有变法之心又失败,便会被众官孤立,饶是陛下宠信你,但独木难支,更别提还有下绊子的,你走在这条做实事的路上,总会出错的。”
姜尚书几乎推心置腹,他望着陈延:“这并非不想盛世清臣,你是茵茵的相公,我嫁女于你,便望你二人能白头偕老。”绝不想你陪她到人生一半,就魂归西天。
“你且深想。”
自己是悍不畏死之人吗?
这个念头只在陈延的脑子里过了一瞬,他就得到了否定的答案,死或有重于泰山,或有轻于鸿毛,或有……他不想死。
但,利民之策摆在眼前,何以无动于衷?
陈延顿了顿,试探问:“不弱我把此册上呈陛下,另陛下另选心腹推行此事?”这样他便能深藏功与名了。
姜定修听到这句话,眉头紧皱,“清远你是呆了?”
“陛下如今正值壮年,雄心未酬。”老丈人神色淡淡,“他在我面前多次赞你是国之肱骨,如今的陛下,并不畏任何功高之臣。”
相反,越是有本事,他越愿意抬举,越愿意给出官位和爵位。
“且,你上呈了,便不可能拒绝,不然在陛下严重,你岂不成了敢说不敢做、将个人生死置于天下臣民之上的小人?”
陈延:……
“是清远想岔了。但就此放弃,我心中——”
“你心中所想,只要有人能提出他,功绩是否在你,你并不在意,是么?”
“爹这么说,是有其他中意的人选吗?”
姜定修深深看了他一眼,微微点头,“是,他出身豪门大族,推此册,也算斩自己,可以借一借陛下威势。”营造一种自己也是被害者的假象。
“而且他不走权臣之路,不沾兵、吏、户,耕耘于清流、文书之道,这样的人,无论名声多盛,也不会被忌惮。”
“再者,他与你有旧,若承此情,来日必有其他事馈于你。”他是姜定修认为的最合适的人选。
陈延在听完这一串前摇之后,脑子里立刻闪过了一个人的名字,有些不缺的地问:“爹,你说的是……叶问?”
“是。”姜定修,“让他推行你之变法,你可愿意?”
准确来说,这也不算是他的变法,有人推,谁来推都行。
只是个中风险在这里摆着,陈延觉得让叶问来有些不好意思,便道,“我是愿意的,或许要问问,他愿不愿意?”
姜定修觉得这都不用问。
对叶问来说,这就是镀百姓口碑的上上策,他怎么可能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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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之后,由于叶府那边叶衡和叶问实在是谈不拢,不得已,叶尚书组织了一次很隐秘的家宴,低调在夜里请了陈延和姜定修入府。
四人于月光下,在小亭内碰面了。
聊天的内容很简单,还是变法之事。
叶衡很是恼火,他当初也是探花郎,和姜定修不是一届,但年龄差得不大,又一同入朝为官,两人前半生是比了又比,在事业上不分伯仲。
但在继承人上,真是……
“你有什么要问的,可以问了。”叶衡喝了杯茶压下心头之火。
叶问看了一眼两个长辈,很快单独拉着陈延去了亭边的假山内,他问陈延:“你想出来的变法,你真的不想推行吗?”
陈延顿了顿,摸摸头把前几天岳父跟自己说的话同叶问讲了一遍,“你也知道,我刚得一爱女,有些惜命。”
功高震主什么的,说实话,叶问没有想那么远,而且,他觉得自己有时候会和父亲有意见分歧。
“我也曾在陛下左右行过笔墨,他……不像会成那样子,不说这个,变法一事,若做好了,可名垂千古,万古流芳,我看过你的一条鞭法了,精辟入里。”叶问的目光里满是真诚,“我觉得你来做,可以成功。”
在做出这个决定之前,陈延已经想了许多,方方面面,他很确信,自己不想将来面临如此境地。
“其实,在与姜大人会谈后,这个变法差点就搁置了,我本欲将其束之高阁,是他提起还有你,处境与我不同,我才再把他拿出来的。”
他听出来了,叶问抗拒,是怕抢了他的功劳,但:“大哥,走变法这条路,实在坎坷,其实写出变法并不难,难的是提出、推出、做出,谁做到,谁方配名垂青史,我做不到。”
叶问:“束之高阁实乃暴殄天物。”
他没有明说,但陈延微笑,“那我先预祝大哥一帆风顺,马到功成。”
二人互拍肩膀,走出了山石,此时,叶衡正与姜定修在谈天,见二人出,他问:“可妥了?问清楚了,我是不是张功李戴之人?”还疑心他借上官之力抢变法之功。
这子息是白养了。
叶问已经不是过去的薄脸皮了,被叶衡刺,也脸不红心不跳,“爹不是,伯父,秀秀方才问及陈延,我带他过去看看秀秀和晟哥儿,您和我爹再聊会儿。”
“侄儿快去吧,清远也好和侄女报喜。”
二人相携走远,叶衡连连叹气,姜定修气定神闲道:“真怨不得你和老国公为他筹划清流文人之路。他这样的,的确不适合在浊官中行走。”
“所思太多,所想太少,所思太善。”
“天性如此,不知像了谁。”叶衡扶额,“你倒是不错,这兜兜转转,捡了个好女婿。”
“他可初拜的是我家,差点就是我的侄女婿了。”
姜定修:“你这样说,我便要生气了。”
“是我说错,他本就是我的侄女婿,你我之交,称茵茵一声侄女也不算托大。”叶衡拉了下两家的关系,又道:“变法山风太大,他若要升,我在户部的位置恐怕待不了太久,将来你在京城,多提点提点他。”
说罢,他举起茶杯相敬。
这短时比较客气了,姜定修也手执茶杯,“本就是自家子侄,无须你说,也会照看的。”
茶尽。
二人又谈起变法,叶衡感叹,“不是这法,要变几年?”
“三五年不长,十来年不短,端看陛下之心了。”姜定修小小分析了一下,“如今边关甚稳,粮库不缺,若无天灾四海升平,陛下之心必决,五六年足矣。”
人生里的五六年,极长。
但历史里的五六年,真不过弹指之间。
叶衡:“看来,这京城的天又要变了。”
“终于有一次,这京城的天,要因为我儿子变一变了。”
“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