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衡很忙。
不过, 当了数年户部尚书,他已经习惯这种忙碌了。
而且, 看着面前堆积好的各色账册, 盯着纸上被整理好的各种数字,他总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快意。
说来也奇怪,他当初最擅长的并不是算学, 而是和自家小子一样,擅诗赋文章……不过那也是往昔了, 人随官变,不可固守,方是能臣之道。
所以自家子侄并无能臣之能,又叹。
放下手里那清晰、一目了然的农事报表,叶衡又惋惜了一阵当初介怀了一下‘换亲’之言,没有把陈延揽到自家做女婿。
通天之路, 年轻有为啊。
不过年轻人之间素有来往, 也不算可惜到底。
心绪万千,他望着前来禀报的周坤, 问:“如近来如何?”
周坤亦是户部侍郎,同左右侍郎不同, 周坤在户部没有明显的部门、职位, 他大多数时候是作为叶衡亲信而存在的, 就如尚书行走在户部的喉舌。
这段时间,他也是一直负责盯着陈延的人。
“陈大人在户部适应良好。”说实话,周坤在户部见多了关系户, 毕竟, 这里是个极特殊的地方, 随便松松手, 一句话,就是财源万千。
但在自家大人的管辖之下,就算是关系户,也得是有本事的关系户才能混下来,不然每年忙的时候,四手不动频频出错,那是要被上禀夺职的。
初初听到这名倾朝野的陈延要来,而且一来就当员外郎,周坤内心是有些担忧的,干农事干得好好的,干啥非要来户部刷资历?
但这么一看,他服了,“测算账户支出的速度非常快,且准确率很好,虽未在户部待过,那些账册不经他手,但对于拨款十分敏锐……”
甚至发现了账册中几个小小的错误。
一通百通啊。
叶衡嗯了一声,“现下又派了新事?”
“大人您晓得的,这个点,我们这儿是停不下来的。”做得越快,便做的越多,不过也不白做,到时候论功行赏,自由一笔奖金,考核自能加分。
“那便先这样安排吧。”就同姜定修曾说过的一样,户部是一个没有虚头的地方,很难有大改革,大功绩,能不出错,稳下这份新工作,就足以得到叶衡的赞誉了。
此刻的叶探花还不知道,搅弄风云者,正在云雨积蓄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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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延得到了一支炭笔。
练字,毛笔字优雅、美观,但速度慢,真论干活写字,硬笔才是真正的神。
且,除了得到硬笔之外,陈延还照着汇总数据要求做了一张统计表,表头为繁体字,但表内数字,一应采用了阿拉伯数字写法。
在将数据翻看、对照,抄录下来之后,再用列式计算、乘法加法的形式算出准确答案,用大写字誊抄在纸上。
这听起来很复杂,但事实上省去了许多写字的过程,而且制作的这张统计表,也让更多的数据直观的留在了一张纸上,免得翻来翻去。
前期慢悠悠把准备工作做完,后面直接开算,一码归一码,不紧不慢,速度竟比之前快了有小半。
这可把周坤给惊坏了。
陈延还在这儿游刃有余处理着新工作,旁近几个主事见他这样,很好奇,想来问法子,但碍于是‘下属’,不好直问。
陈延看着他们的样子,自己也在想,可否能将数字、表格记录在小组内推行?但细想了一下之后又觉得这样不可,数字乘除计算就罢了,小组、标色、表哥,这不是几个人改变就能得到便利的。
必须要整个户部上行下效,才会有整齐划一、简洁明了的结果,不然一半老一半新,就不成样子了。
按下心,不过,就算是想推行数字和加减乘除,也得等明年了,今年是没什么空余的时间了。
十一月上旬到中旬,他就得告假南下了。
掌握了好方法,陈延在户部内有点如鱼得水的自如感,但今日,事刚过一半,他就被一脸深沉的周坤叫去了户部内堂(也就是侍郎办公室)。
“周大人。”陈延笑着同他打招呼。
对这位常出现在叶伯父身边的官员,他还是蛮有好感的。
周坤平日里也是笑吟吟的模样,但今日,他极严肃地看着他:“陈大人,你入户部之前,可曾详看过户部准则?”
怎么扯到这个,陈延点头,“下官细细看过。”入一门,经一门事,自不可大意。
“那你可还记得,户部准则明文,部内书文、账册,绝不可带回家中。”这是铁一样的纪律,“任何账册上的数字都不可记录带出户部。除非上呈陛下。”
带回去加班!也是不行的!
怎会突然跟他提起这个,陈延微顿,“下官知道,户部所系天下民生,一文一纸都很重要,也并未将书文账册带出户部。”难道有人举报这个?
没带出去?!
周坤定定看着陈延,问:“我听人说,你近来都是按时上下值?”
近来工作完成的不错,加上家里茵茵等着他回去讨论会所的事情,陈延就没有在户部多待,于是他点点头。
周坤:“且我听你旁边的员外郎说,你近来用算盘都用得极少?”
“是。”大部分都列式计算算掉了,只偶尔连加连减的时候,陈延会用上算盘。
那不就得了,在周坤看来,陈延之前核算的速度,已经是极快极快,快到户部一流人水平了,后来这速度——
就算是在户部待了十来年的人,也望尘莫及,更别提他了解情况的时候还听说陈延上值的时候悠哉悠哉,近来也不如之前那样着急忙慌。
再观他气色,也比之前更好。
一桩桩,一件件,无不指向着那曾发生过的事,他心下叹气,怎会如此呢?在农事司都熬了几年的实事人,尚书大人都看好的后辈、子侄,怎会如此?
莫不是他先前夸他快,所以他想更快做出成绩?或是他最近给他的书册太多,让他处理不及?才做出这种把账册带出户部,找人核算之事?
但整个来说,周坤相信,陈延的心不坏,所以,他还是有些耐心规劝,“清远,本官知道你初来乍到,想把所有的事情都办快、做好,但户部准则不可犯,账册更不能带回家中——”
警告一番,这小子认错,便罢了。
不再犯,便过去吧。
他从未想过,陈延能独自在户部完成这些任务。
因为,实在是太逆天了。
而这边陈延听着听着,明白了,这是疑心他犯戒了,弄得他有些哭笑不得,言:“周大人,我并未将账册带回家中。一应核算步骤,我都是在户部衙门内完成的。”
正滔滔不绝的周坤停了下来,他瞅了瞅陈延细长、虽有些黑、但并不粗糙、甚至都没有摸出算盘茧的手,再看了看陈延还算年轻的面孔,蹙起了眉。
再度重复,陈延否认了。
此刻,他有点相信这是陈延自己在户部完成的了,毕竟,都到这个时候,他不可能再讲虚言。
但这若是真的,更不可思议的事就出现了。
他是怎么完成的?他是如何完成的?以这样前所未有的速度、前所未有的准、甚至是前所未有的悠哉悠哉。
这是一件极有价值,值得推广的事,周坤忍不住问出了声。
其实,陈延并没有想过在年前出这个风头,但上官既然问了,他也不可能遮遮掩掩,便把‘阿拉伯数字’、‘硬炭笔’、‘统筹表格’的事说了出来。
这涉及一点后世的概念,周坤听听不太懂,他叫陈延把自己的装备拿了过来,叫他当场掩饰了一遍。
怎么说呢,一些系统的东西,造了表、有了流程,都能变得更简单。
就例如这个江南府支出一览表,厚厚的一本账册上,有税收、粮税、商税、有拨款,水利建设等等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原本要自己一个个誊抄下来,用算盘加加减减,在稿纸上算好,再誊抄在户部下方的总纸上。
而陈延的操作就是,一个一个月先来,用数字写在自己的表上,再加加减减,算好月支出,再用算盘打一下总支出。
因为时间关系,陈延只展示了其中一项,周坤盯得很劳,但他其实看不太懂,只觉得陈延翻页的速度很快很快,然后,一个时辰过去了,一个数字呈了上来。
他看完,连忙翻了一下先前那员外郎整过的账,对了一下数字——
竟完全相同!
可那人用了一天,还是殚精竭虑,分毫不敢停,可陈延只用了一个时辰不到!
这是什么?
此刻,陈延,陈清远在周坤眼中并不是人,而是一个‘加速器’!
他忙不迭问:“你这是什么法子?好用吗?好学吗?”
“这数字又为何物?列式为何物?炭笔为何物,是如何制作的?”
上官一下甩出许多问题,陈延不是未经事的小孩子了,平和回答道:“周大人,这法子是先前家里行商用的法子,数字与大写字一一对应,列式与打算盘的方法相似,不过只在纸上,炭笔便是由柳枝熏制而成的……”
至于好不好学,反正现在这个时间,学起来不方便。
周坤了解了一下事情的原委后,立刻把陈延带去了叶衡那里。
在户部,没有叔伯与子侄,更多的还是尚书与员外郎,陈延十分恭敬,少言,基本由周坤讲述前言后语,叶衡听着听着,眉毛挑起,眼神里露出一丝意外。
他知道陈延有些经商的才能在,连带着儿媳与老姜的女儿打理铺子也理得有声有色,却不知,他还有此能。
“如何快,让本官再看看。”
于是乎,人形展示架陈延再度在叶衡面前展示了一下自己的列表求和法。
作为老户部人,叶衡很清楚,汇总这个数据需要多少时间,陈延这样……委实是快。
快多了。
而且,他不仅盯着速度,还盯着陈延做的那个表格看了许久,让陈延又用大写数字填了一张统计表,盯着看了许久。
陈延这表,比户部自己列的汇总表,竟更直观。
有月对比、各种支出对比、单项每年期汇总、结余,一目了然。
而户部给的纸,所求之数更碎,可以说,陈延是列出了一张更好的表,按图索骥,填了一张碎表。
这简直是——
本末倒置。
叶衡放下了手里的纸,他忽然觉得,今年把陈延留在户部核算磨砺,其实是一种浪费。
能者,该登上位之梯。
“大人,清远之能,实在罕有!下官提议,明年就让户部众人学起这套登记计算之法!”
岂止是这登记计算之法。
叶衡抬眸,看向陈延,道:“去收拾一下,一盏茶后,随本官入宫觐见。”
朝天子,言新策。
才半个月不见,又见到了陈延的成宇帝显然也是震惊的,在听到叶衡说出陈延在户部所行之事后,天子笑了起来,“看来朕的眼光果然不错。”
“清远无论于何处,都能给人以喜。”
随后,天子又从户部叫了几人过来,当堂与陈延比试算与统计,毫不意外,新奇的装备战胜了算盘,天子当即令陈延快速编写好此种数字计算方法,于年后在户部推行。
然后,做为小陪客,陈延领了赏后就退了,叶衡独于养心殿中,天子问他:“爱卿又有何事?”
“只是觉得,他确实有许多奇思妙想,陛下欲与明年再行改革,令户部焕然一新,臣以为,新水如潭,不若就从今年开始?”
“噫,朕自然可以。”这种事,成宇帝其实不急于一时半伙,“不过清远十月前已向我告假,十一月上旬便要去探亲了。”祖父年老,少年情重,天子自然是允了的。
这也是一桩事,叶衡衡量了一下,时间大抵不够,事儿不能干半摊,叹了口气,“还是陛下高瞻远瞩。”
高台上的微微一笑。
自今日后,陈延得到了一个新任务,编写教材,明年年初授课,分到身上的任务就变少了些,在户部竟抽出了点手。
再这样忙碌的单位里,你累的像狗一样其实是不显眼的,但若是稍闲一下,稍空一会儿、甚至精气神很好,还被陛下召见了两次,那是极为明显的。
譬如左右侍郎就注意到了自己的下官看上去比自己还滋润。
只能咬着牙骂:“该死的裙带菜!仗着两个尚书的面子媚上……”
“户部不养闲人!”
只有庸才不遭妒,陈延并不把这些小诋毁放在心上,他是做一件事,就对一件事很上心的人。
写教材时,偶尔会被天子召见,他时不时会夹带一点私货向天子输出。
陛下夸他:“清远巧思,众人所不及。”
陈延并不贪功,道:“许多是民间的奇技淫巧,也是从某些商人那里学到的。”
“世人称,市井愚民,但许多人祖祖辈辈都干同一件事,就算未曾读书出仕,所累积的经验也不容小觑。”
这话,让天子有几分感慨,“你所言甚是。”就同那老农人一样。
……
偶尔和妻子夜话的时候,二人也会谈及这样的话题。
茵茵天马行空,也善于夸奖自己的夫君,听到他又想出了这样的新东西,忍不住说道:“你心有所想,胸有丘壑万千!我爹说的真的不错!”
这是先人之慧,陈延不肯揽功,只说:“是集众家之所长,是大家的智慧。”
“确实,这世上的聪明人本来就很多。”姜茵茵:“我爹说,读书明智,许多人没有读书,就已显出大智慧了。”就像在边城,为了活着的人总能想出各式各样的办法。
在最贫瘠的土地上,也能努力种出生命之种。
于是,她又发散思维,想到了慈恩、济幼堂那些小孩儿,忍不住说:“若是将来人人可读书、识字,我们大名朝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
然后,陈延也畅想了一下。
人人都可读书、识字,社会必定空前的富裕,天下稳定,人人都会有自己的思想,思维的碰撞产生出火花,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思想,然后——
社会的阶级矛盾会更加的显现,权贵与平民将更加对立,到处都是有思想的人,就该革命了。
陈延:……
人均有识之士,封建社会的土壤就要灭了。
他立刻停止了自己的想法,呼,现在的社会,还没有那么远,走一步看一步吧。
“相公你怎么不说话?”
“我在想,那时候,我朝应该会变成一个真正的礼仪之邦。”
“对啦,不谈这个,你和秀秀的会所筹备得如何了?”
茵茵的注意力也是比较容易被转移的,“根据你的提议做了两个,京郊那个庄子还在修缮、侍女还在千金堂里学习……不过效果一般,除了那些识字的之外,我和秀秀姐还预备找一些医女。”
“城内的这个还在选址。”在秀秀和姜茵茵的设想里,会所分二,一在郊外,为疗养之所,有温泉、按摩、痛经络、艾灸皮肤护理之类的项目,二在京城,算是一个一站式场所。
有衣衫、首饰、脂粉,还有一些打发时间的休闲之所。
设想很美好,实施起来要的银子比较多,二人还在筹备。
“明年春夏交接之际应当能开,不过过年这段时间要辛苦秀秀姐了。”姜茵茵想着她得和陈延一起下江南,“对了,我们什么时候往江南去啊?”
“江南迤逦,秀秀姐叫我请当地的画师多画一些江南这边的妆样,到时候放到这边来。”
陈延算了算日子,“快了快了,也就这几天的事了。”
十一月,对于陈延来说,是美好的。
阔别家乡数年,在功成名就、青春正好之际,他终于与妻同游,一起坐上了归乡的船只,去见一见在梦中、在记忆里出现过无数次的亲人。
冬风又过江南岸,水雾朦胧,细雪照我还。
在等待中,终至江南地界,入江南境,陈延发现,今年的江南,格外的冷,才十二月,竟有如此大雪。
那看来,此诗应改成:
冬雪又覆江南岸,寒风送我归乡了。
至码头,未下船,遥遥望,在雪际之中,河畔边有人排成一长条,隔得远,陈延看不清那些人的脸,但偏偏又好像能认出他们。
他握紧茵茵的手,脸上忍不住浮出久别重逢的笑,雪花带着风,飘飘遥遥从伞下钻入,染上他的眉眼,他说:“茵茵,我们到家了。”
这一刻,对江南其实没有太大概念的她,竟也生出了几分喜意。
“是啊。”她拍去他身上的雪,“到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