沤肥开始了。
陈延和二树都搬到了南区这边, 起先二树怎么都不肯让陈延干这样的活,直言:“少爷的手是用来写字的!”
瞥见陈延端着粪盆子人都要哭出来了,弄得陈延哭笑不得, 开解他这不过是件小事, 但二树认死理,脏活累活抢着干, 争取不让陈延碰一丝一毫。
奈何人小, 等又垦田, 又守着发酵坑, 每日又要烧大量的水之后,就有点顾不上了。
陈延这段时间的确比之前辛苦了很多, 南区距离翰林院更远, 作为新人, 且年后可能被‘委以重任’, 他是绝对不能迟到的, 每天天不亮就要从南区出发。
加之沤肥……虽然沤得小, 但他每日都要去翻看,身上难免会沾到味道, 每日下值后弄完还得洗澡, 又是冬天,陈延肉眼可见的憔悴了起来。
但他是吃过苦, 耐得住寂寞的人,并不把这点事儿事儿放在眼里。
让他觉得比较烦闷的是, 第一次沤肥失败了,明明闻起来差不多发酵好了, 但施在青菜苗上, 很快就把青菜苗烧死了。
陈延痛定思痛, 总结了一下浓度之后,开始了第二拨沤肥,第二次他小心了很多,限定了浓度,但到最后又觉得好笑有些稀了。
弄来弄去,弄了第三次,那个坑因为清扫的缘故越来越大,总算是成功了!
陈延快速地把第三次加入各种物品的数据比例给记录了下来,到时候在郊外等比例放大,不容易失败。
肥料堆积成功后,陈延又把家里的小院子分了两边做对照组,一边是没有追肥的青菜,一边追肥,种植一段时间用以观察两种青菜的长势有何不同。
他还煞有其事弄了一个图文并茂的观察日记,可以说是很乐在其中了。
观察植物的生长,总是一件耗费时间的事,他满心投在上头,临近年末,天子也忙,很少传召他,开始弄这东西了,虽然他每天都会洗干净,但还是不再去蛋糕店那边了。
一切事情都很平常,除了偶尔在宫中小道上遇见姜大人同他打招呼的时候,他的目光总有些奇怪。
……
青菜观察日记,很快圆满完成。
陈延发现,尽量控制土壤的温度、湿度,同样的种子,同样的种植密度,施肥的青菜长得更快、更多!是非常明显的那种!这证明肥料是行之有效的!
他快马加鞭,在10月初雪之际又在院里种了些萝卜,再行对照之事,得到的结果也十分喜人!
因有两桩成功的例子在前头顶着,11月初,陈延把那些去周遭寻摸田把式的壮仆都叫了回来,派去了京郊的庄子里,按方子给自己堆肥。
顺便使银子招徕了些名单上会侍弄庄稼的老农,等着明年春耕季节给稻子施肥。毕竟,菜啊啥都是虚的,对于天下百姓来说,真·有用的肥,还得是能让粮食增产的肥。
天气渐冷,年关亦将至。
今年雪下得大,城内路滑家温度低,天子早了一些时日散朝,算是体恤朝中臣子了,彻底放假了,陈延今年准备搬到京郊去过年,搬走之前,他同秀秀说了一句,并把院子里种的水嫩嫩的青菜和萝卜送了些过去。
自己种的菜,怎么都是心意,想了想,他又摘了一些青菜重新包装,差人跟秀秀说一声,让她送给姜夫人。
很多事,他来做、他来送是居心不良、逾距,但通过秀秀来,却是恰到好处的感激了。
一切准备妥当,陈延刚要出城,家门口便来了两位贵客。
是秀秀和姜茵茵。
嘶,今日刚清理完院子里的粪堆,陈延想着要去京郊的,便没洗澡,身上的味道可不好闻,院子里也是乱糟糟的……
“秀秀,你与姜姑娘还是不要下车了。”他也不好请二人进去坐或喝茶。
但这两位岂是会听他说话的人,利落掀开车帘,从马车里跳了下来,推门就进了屋。
没有了门的阻隔,里头的味道清晰的冲入了一行人的鼻腔,陈延发现就连叶府那边的丫鬟脸上都露出了奇怪的神色,姜姑娘还面不改色,左探又探,一脸好奇。
“别往前了。”陈延把秀秀和姜茵茵拦住了,“前头是真臭了。”
他差二树赶紧在院里烧一烧桔梗和艾草去味,“秀秀,你今日带着姜姑娘来是有什么事吗?”
“是我啦!”姜姑娘一点不客气直接跳了出来,“你先前不是让秀秀姐送了一点你种的青菜到我们家吗?我吃了之后很好奇!你是怎么亲手把青菜种出来的,央求秀秀姐姐带我来看看,她就带我过来了!”
她每次出现都是咋呼呼极有活力的样子,陈延听完,失笑:“那姜姑娘你来晚了,要搬走了,菜俱已铲掉了,你可能看不到了。”
“没有来晚啊。”姜茵茵眼睛很大,大而圆,一直盯着人看的时候像是幼豹的目光一样,可爱又专注,“菜又不会说话,我问菜干嘛~你在不就好啦。”
“陈延,你不是在翰林院里修书吗?怎么又开始种菜了?”
他种菜的缘由也并非是什么机密,姜大人那边也知晓,便也无须隐瞒,陈延简单的把自己种菜主要是为了试肥的事说了一下。
“噢,那你现在搬去京郊也是为了去试肥吗?”
陈延嗯了一声,“先前试了菜,如今要试试稻种了。”
“这听起来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姜姑娘语气真诚地给陈延戴了一堆高帽子,什么解决饥荒、令饥寒百姓不至箪瓢空,令陈延有些羞赧,“事还没开始,也不知能否有改善呢。”
“我相信会的。”
二人在院内说了会儿话,陈延这边前头运了东西去郊外的马车已经回来了,眼看着他这儿忙,姜茵茵就招呼着秀秀要回去了。
她可不做给别人添乱的人。
回程马车内。
二人也是讲究人,身上沾了东西,肯定不会去吃食铺子里,秀秀决定先送茵茵回姜府。
车上是女眷,加上二人素来的习惯,马车走得并不快,茵茵撑着下巴坐于其内,许久,她昂头问秀秀:“秀秀姐,你家中可有什么四十无子方能纳妾的家规吗?”
“?”
这问题把秀秀问懵了,少顷,她反应过来,“茵茵,你这是?”
姜茵茵端得是快刀斩乱麻,一朝中靶心,“我好像相中你弟弟啦。”
秀秀当她是小孩心性,但茵茵说得头头是道,什么‘人好看’、‘敬重女子’、‘不敷衍她’、‘她问什么他答什么’、‘心怀天下’、‘有点胆量’。
秀秀说,这是欣赏不是心悦。
茵茵对此,摇头:“生的好看,是美男子,我已有几分心悦,再加这么多有优点,便是欣赏加心悦了,快快快,告诉我你家中有没有纳妾家规呀?”
这说起来倒是有些认真了,秀秀隐隐也觉得康弟对茵茵有几分不同,也许是对待恩人的那种不同,仔细说来,二人年岁也相合,就是……
“我们出身农家,你可见过几个农门子弟纳妾的?。”秀秀握紧她的手,“不过茵茵,婚姻之事不可戏言,你在外可不要轻易说相中了谁,还是要告知爹娘,让她们为你把关。”
“我娘知道了,她会支持我的。”
至于爹,爹听娘的。
-
又搬了一趟,才彻底把所有的东西搬完。
沤大坑肥和小坑肥有许多不同,比例也难控,提前了一个月过来,发酵出来的东西总感觉还是差点意思,陈延猜测也许是天气原因所导致的。
现在太冷了,盖住坑发酵需要的时间可能更长一些。
当然,除了发酵时间更长,这个坑散发的味道也更臭、更难闻一些,这个味道很霸道,随风飘远,吸引了一些周围的庄户人家过来。
这些庄户头看见陈延穿得不差,还在弄这些东西之后,更是好奇,一交谈,知晓这是什么能使作物增产的肥料之后,有些不信,陈延见状,叫人给他挑了些去,“老丈不如拿去种种青菜便知。”
青菜是耐寒菜,冬季长得最水灵,京郊的许多农户都会种一些拿去城里卖。
那名为李二根的老丈敢同人搭讪,也是个大胆人,陈延给,他就接了。他的想法很简单,这青年穿的衣裳、鞋子,一看就不普通,有庄子、有奴仆。
这言谈一看就是个读书人,一个读书人,他身上能有啥东西给人贪图的,别人也不稀的骗他,东西又是白送的!不要白不要哩!
是以,他把农家肥担回家之后,迅速就给自己半块小青菜地给用上了,青菜本就是长势极快的东西,用上一点肥后,李二根发现青菜居然真的长得更快了!
他家的菜,比邻家的早三天长出第二茬!
这冬天,农家就靠点青菜萝卜换铜钱,大家都盯死了,邻家见李二根家的青菜长得快,立马就来问了。
老李家的也是个实诚人,就把担肥的事儿说了。
是以,在陈延挖好了第二个坑后,附近李家村里,多了五六个挑着担的人来问他‘买’肥。
用买而非要,本就令人欣赏了,陈延也不靠这个赚钱,象征性收了两文钱后,就让大家把农家肥担走了。
很快,那村子里的人估计传遍了,来得人太多,陈延就没法儿卖了,他这儿得留着,等着到时候种稻呢。
饶是如此,他‘香香臭臭’的传说还是在附近村庄里流传得很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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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四泉最近在家里待得非常不得劲。
他搞不明白,附近这些人是从哪里弄了些这么臭的肥料来……一道肥施下去他书都看不下去了。
焦躁,也许许久之前,他就是因为周遭太吵,如此焦躁,才名落孙少,在二百名后,只是个同进士。
家里也无甚关系,空有同进士之名,还在等官缺,现还同一介白身一样。
一思及同进士,便想落泪。
他迎在窗前,鼻间刺鼻的味道传来,忽然就哭不出来了。
李四泉:……
床边又有过路的族亲同他打招呼,小声说着在郊区那边拌shi的那个年轻人看着比他更有书生气。
“……”
笑话吗?他虽然是个同进士,也是进士啊!
怎么能跟郊区守着这种滂臭肥料的人比?
李四泉放下书,决定去城郊那边看看,起先他还怕自己找不到位置,但走出村口,向前步行了一段路后,鼻子已经指挥着他的腿,找到了差不多的方位。
他发现这个庄子外头并无守卫,往里走,李四泉发现庄子里看热闹的人还不少,前头越来越臭,他捏住自己的鼻子,看了眼身上的衣裳,本已生退却之意,但想到来都来了——
走到人较多的地方,李四泉发现这地上挖了好多个坑,有大坑,有小坑。
里面全都装着黏稠、闻起来巨臭的东西,乡亲们围着的是个穿着灰色长衫,身量很高的男人。
借肥的人越来越多,陈延这边借不出去,但很快,他想到借不出去可以教大家沤肥啊。
他记得这周遭的很多村落都养鸡养鸭,挖个小坑都可以利用起来,家里田不多的话自家产一个肥坑也够用了。
所以他让仆从挖了一些小坑,并排在一起,每日为大家演示一下肥如何堆,如何才叫堆好了,如何开始下一步,每天来听的百姓都很多。
李四泉拢着袍子看向乡亲们围着的那个男子,不知为何,越看他越觉得眼熟……
许久!他脑子里灵光一闪,这,这不是那个传说中深蒙皇恩的陈延吗!他在这里干什么?
……
那个每天在教乡亲们搅shi的就是他?
这也太不可思议了!
他在人群的边边角角站了许久,亲眼看见陈延端着**盆,拿着棍子在搅来搅去后,按住了自己的眼睛,不敢置信地往家里跑去了。
此刻的陈延并不知道,自己被人认出来了。
年后,李四泉与几个同进士、庶吉士吃酒聊天,为了找话题,把此事说出,但周遭人都不信,说他构陷陈延!
他哪里担得起构陷二字,立刻带着一干人等去了乡下,猎奇的消息很快插上了翅膀,在整个京城文人圈沸沸扬扬。
这对陈延在相亲市场上的流通率简直就是毁灭性的打击,先前所有有意找他议亲的官家之女闻此,几乎全部打了退堂鼓。
而许多雅士闻此,也是各种不可理喻……
尽管在‘恶臭’的流言里明明也伴随着这样的肥料可以增产,但无人在意。
大家都在想,陈延这是要做什么?好好的翰林不当,要去当夜香郎?这是出身农家的奇异癖好吗?
甚至还有人舞到秀秀面前,但很快被秀秀驳回去了。
京城的风风雨雨,在京郊的陈延并不知道,是一直到年休结束,快要上值了他从郊外回来后才知道,今年开年的第一场谈资是自己。
不过,他并不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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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入弘文馆后,陈延发现馆内许多人疏远了自己。
都用一种很奇怪的、脏兮兮的眼神看着他,陈延这才想到,人际交往后遗症来了。
对着他窃窃私语的人多了,心坚如陈延,也会有片刻不适,好在患难见真情,李思齐对他还是一如往昔。
甚至很顶他,“这些人都是呆的吗,听你的传言,只听上句不听下句!延兄,我听说你弄出了能令作物增产的东西?可是真的?”
“目前有些催生的效果,增不增产还不知晓。”
“!”那就是有效果,李思齐也是农家出身,知道这意味着什么,“看那些人眼皮子浅,若是真有效,你之功绩,可传千秋啊……”
“思齐兄言重了。”陈延道:“不过是些奇技淫巧而已。”
李思齐不苟同这句话。
这消息传得远,宫里的天子也有耳闻。
他不欲令年轻的进士总陷此传言旋涡中,开朝后不久,便把‘农事总司’一事在朝会内推开,并将要任命陈延为正六品农事司司长一事摊开。
至此,‘陈延得圣上青眼’将上登天梯传闻即刻盖住了之前的事,传遍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