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相见, 自有说不完的话,但此刻已是饭点。
吕夫子笑哈哈:“有什么话吃完再说!你师娘她们都等着呢!”
陈延起初以为这个她们指的是师娘和小师弟吕思然,然而入饭桌之后, 他才发现……堂兄的面颊红了。
而听完师娘的介绍之后,席上那位姑娘的面颊也红了。
他看了看堂兄, 再轻瞥了眼那姑娘,那姑娘称呼师娘为姨母,陈延心下了然。
怪不得夫子说将来让堂兄把私塾发扬光大,原来如此。
其实一开始夫子叫陈安过来吃饭,他还挺自如的,就算知道芸娘在, 也很自如,反正也不是第一次吃饭了。
这事儿他隐约跟爹娘透露过,家里这边也在祖父祖母面前过了明路, 基本算定下来了, 但不知为何,加入了一个同龄的陈延之后,陈安忽然很羞赧局促。
一顿饭吃过来, 只要陈延一看他,他莫名其妙自己就红了脸。
好久, 终于把饭吃完, 陈延看见堂兄同师母的侄女说了几句话后,便走向了他,离开内院时, 堂兄还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许是姑娘还在原地等他, 他嘴角噙着十分温柔的笑意。
秋风三分瑟瑟, 陈延却在寒凉的秋风里, 品出了浓浓情谊。
-
“在私塾的日子是很愉悦的。”说到自己喜欢的事情,陈安的目光里是真正泛着光芒,“还未曾恭喜康弟桂榜高中!”
“之前的信里你不是已经恭喜过了?”陈延摆手,“我的事儿不稀奇,不若来说说大哥你……”他表情揶揄。
陈安自然知道陈延问的是谁,他努力压去脸上的红,“她是师娘的侄女,是淮浙人士,母亲早亡,所以家中托付师娘为她寻一门亲事。”
那场相遇其实很简单,都算不上偶遇,是吕夫子和吕夫人安排好的,今年四月初,吕夫子有收他做关门弟子的意愿,陈安品出夫子的意思,自是喜不自胜。
于是陈安便十分努力,铆足了劲儿争上游,小测的结果也表示他的努力是有回报的,而后兜兜转转到六月,师娘在饭桌上告诉他,内院要来一位适婚年纪的陌生小姐,让他以后注意,不要冲撞了她。
陈安是个老实人,去内院的次数立刻急剧减少,然后就是某一天,桃树结果,师娘叫他去摘桃子……
一颗一颗粉嫩饱满的果实挂在头上,鼻间是浓浓的果香味,那时候还不是盛夏时节,出身农家的陈安知道,下方枝丫上挂的桃子并不是树上最甜的。
最甜的桃子在桃树偏上方,阳光充裕的位置,师父和师母对他这样好,配得上最甜的桃儿!然而搬梯子摘桃太兴师动众,爬树又有损他夫子的威严,所以陈安决定——
蹦跶欸!蹦跶欸!
他长得有那么高,只要跳一跳就能摘到上面的桃子啦!
但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当了夫子之后干的活比以前少,陈安总觉得自己的动作没有先前灵活了,支棱了许久也没有摘到一小筐桃,但身上已经快出汗了。
他喘了口粗气,擦去了额间的汗,刚想继续跳,就听到了一阵笑声。
那是属于年轻女子的、轻灵、悦耳的笑声,他忍不住呆愣地偏过头,寻向笑声的源头,一个身着嫩黄色夹袄的姑娘站在小亭的柱子旁,一直在看着他。
陈安后知后觉的想,那儿刚刚有人吗?又更后知后觉的想——
她看到了我刚刚的样子吗?
然后整张脸都染上了红色。
那个时候,被继母打发来江南的许芸其实有些心灰意冷,母亲不是亲的,漠视她她尚且能忍。
可父亲……亲父对她,毫不上心,让她伤透了心。
虽然姨母很好,也不是说挑的人不好,年轻秀才也很不错的,只是她现在还没有这个心,但耐不住姨母和姨父总叫她,她便过来了。
没想到,姨母口中‘老实’、会对你好,颇有正气人和温和的陈秀才,是这个样子。
有种朴实的趣味。
…
“然后许姑娘就同意了?”
“嗯。”陈安忍不住柔了语气,“她说那天我摘的桃子很甜。”
别说桃儿了,陈延现在感觉周遭的空气里都有甜味。
就是堂兄见堂嫂的第一面实在是有点……呆。
“除开这些事,在这边给童生启蒙你感觉如何呢?”
“我也不知如何形容,大抵就是前所未有的好吧。”在江南私塾的时候,陈安每天的日常就是质疑自己。
我真的是个秀才吗?都是秀才,为何大家的差距这么大。
我与人差距如此之大,他都不能成……我,我能吗?
我是不是靠侥幸才成了秀才,我是不是没有这个水平……
每日省身一百遍,累得喘不过气来,现在,每日都很开心。
“虽然有一些东西还不太熟练,需要问询夫子,偶尔夫子要来听我的课,准备起来会有些麻烦,其余的真的很好。”
站在童生们前面,听着大家叫自己夫子,看见那些人学会新的东西,看着他们抄书、写字,陈安心里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与有荣焉’的感觉。
“至于乡试之事,我准备再缓两届。”陈安决定以吕夫子为目标,不着急,慢慢来,“多读一些注释书,博采众长,以期一朝中举。”
“大哥想走的路很清晰,很好啊!”陈延是真为他感到高兴。
提起路,陈安:“那你呢,我先前看你信上说来年你准备去游历山川,可有了路线?”
“这个之前已经想好了。”无非就是把地图拿出来,名胜古迹圈起来,什么粮仓、经济发展的重心、经济发展贫乏的地方,都是陈延必走的。
他要去贫穷困苦的地方多看看,除此之外,还有边塞之地,去看看塞外风景,能不能品出那种‘大漠孤烟直’的壮美,看看将士们在那边会遇到的一些困境。
总之,在这个没有互联网的时代,总看别人书上写的东西很难完全代入,得自己去看看……
这个时候的人年轻人对远行大抵都是十分向往的,陈安听了陈延的出行计划面露艳羡,“我还从未见过江南之外的景色……”
“那不若到时候我出发了,每到一个地方,就写一篇游记,画几张画,到时候回来给你看看,也算领略了其他地方的风土人情,如何?”
“那自然好!”陈安满脸惊喜。
不知道想到什么,他又问:“那你游历,准备游历到何时回来呢?”
这?
要走的地方虽然不多,但跨度较大,光在路上就要很多时间,他还准备在地区那边多待会儿,多了解一些事。
“大抵要等下届春闱开始前……可能三四个月,会回来一趟,然后上京赶考。”
这是个极为遥远的话题,当然,陈安没想那么远,他只是一下反应过来,“那到时候我与芸娘的事,你恐怕赶不上了。”
有时候总有遗憾和错过,陈延笑道:“我到时候写信贺你,你在家也把你成亲的流程和场景画出来,待我回来之后再看也可以的。”
说完这些,二人又从古谈到今,又从今谈到了过去,话题五花八门,反正说什么都能街上一点。
直到午间的上课铃响起,陈安要去上课,今日的会面的真正正事才被陈延提起:“爷爷叫你大后日来一趟甘田村,要开宗祠。”
“好!我下午的课长,天冷了,黑得早,你要是要回去就不用等我了,省的夜路难走。”
“好!”
下午吕夫子也有课,只能间间断断来书房和陈延说几句话。
进了书房几次,后头也不晓得是哪个学生不太认真,他一直待在班上,寂静的环境让坐在椅子上的陈延陷入了深深的思考中。
大哥好像已经找到自己的路,找准方向准备干下去了。
他自己的路,还模模糊糊……
他盯着书房里的炭盆,脑子里不由得回想起了大概十年前,他好像同陈安一起来过这里,好像也是这个位置,放着一个火盆。
吕夫子写字的时候,无烟的炭火就放在一边劈啪作响,寒冷的冬天,夫子可以脱衣烧碳。
那时候二人就在想:为炭火自由而读书。
当然,那时候的陈延是个大人,理想稍微高一些:是,为自己的美好生活而奋斗。
毕竟只有科举,才能跨越阶级。
现在,堂兄的长线目标成为了:当好一个夫子,考上举人。
他呢?
中举,努力考过会试,成为进士,然后做官,然后执掌一方,然后——
改变一些事。
改变乡民食不饱腹、徭役饿死、奔逃出乡死无所葬之地……
想到改变二字,陈延突然觉得自己的身体里沸腾着一股力量,是的,他发现自己是不满这个时代的。
只是先前‘穷且困’的时候,说出自己的不满也不过是失败者哀鸣,刺耳而已。
后来‘忙赚钱’、‘拼读书’,到现在,他站在一个不算高的地方看这个时代,依旧是不满的。
他痛恨人命如草芥,朝不保夕,不想看见老无所依幼无所养……
他定下了自己的目标,并决定为此而努力奋进,感觉整个胸腔里都燃烧着力量。
激励自己的环节完成之后,吕夫子也差不多结束课业了,陈延看天色的确不早了,天黑乡路不好走,马对这边也不熟悉,容易出岔子,他的确得回去了。
回去之前,把打听三叔的事托付给吕夫子,吕夫子直接皱起了眉。
不是吧。
陈延看夫子这样子像是跟三叔认识。
“他……他就是那种扯后腿的亲眷。”吕夫子按按头,“先前带过几个人来硬塞进私塾里。”
目前吕氏私塾已经是川安县最出名的私塾了,但吕夫子很坚持办学理念,求精而不求多,为扬名育才,不为赚银子,所以学生的名额很有限。
之前三叔陈多田带着一个学生来求吕夫子通融……
“那孩子有几分聪慧,加上是你和安哥儿的叔伯,便同意了。”
谁也没想到,这样的‘方便通融之举’,竟被陈多田误解为:其实进私塾也不难。
便纠结了七八个求入私塾无门的学子和他们的家人,夸下海口来找吕夫子。
陈延:……
“三叔他这样?”
“嗯,所以你说这个,我有些不好的预感。”吕夫子谨小慎微,“举子名气何其重要,你放心,我待会儿就遣家仆去查,你也要做好准备,若是有什么大事,还是早日分枝为好。”
“我知道,谢谢夫子!”
回程的路上没有星星,陈延赶车,呼呼冷风吹到脸上,他回想着今日吕夫子跟他说的有关三叔的话,心里有种十分不详的预感。
店不开了,穿金戴银,早有收钱帮人办事的事儿发生过……
结合情况来看,他怕不是又胡乱收了别人的银子,承诺了一些办不到的事儿?
这个的时候陈延还没有想到,三叔这么能捅娄子。轻而易举就能干出一些把人踩在地底,万劫不复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