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够了!”平川王再也忍不了女儿的叛逆,一掌拍歪桌子,捞起抽泣的林侧妃将人护在身后,“谁准你跟庶母大言不惭的,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爹!”
陆亭玉没吓着,陆定文立刻跟着站起来朝妹妹的方向走了几步,预备安抚盛怒中的父亲,乌洛兰蒙却身体一颤,失手打碎了茶碗,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到他那儿去。
“公主,王爷,不是平级么?”他好似没看出即将爆炸的火花,纳闷地问道。
虽然在座的没人会回答这个问题。
“你闭嘴少管闲事,我是公主她爹,她一辈子就得听我的!”都说丈人看女婿越看越嫌恶,这句话在平川王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乌洛兰蒙被吼得满脸茫然,后退一步,将陆亭玉挡在身后。
“我父王喜欢波斯舞姬,她很高兴当王的女人,然后她下毒给我,大妃用马群把她撕开了。”他小声道,“公主,不要哭,坏人会死。”
陆亭玉本没想哭,只是身体某处残留的情感忽然在少年和兄长将她护在身后的一瞬喷薄而出,让她不由自主的红了眼眶,想要张口,嗓子眼也跟着酸涩起来:“嗯,我不哭。”
陆定文离得近,听到他用发音奇怪的汉话安慰妹妹,禁不住温和一笑,敲打驸马的盘算暂先搁置,转头道:“阿爹,妹妹若是不和亲,您也不用生这气。”
言外之意,煽风点火的被偏袒,报应也是活该。
他瞥了眼哭得梨花带雨的林侧妃:“难为林姨娘总为宫中赏赐如何分配费心,我与阿娘商议过了,过两日都抬到公主府去,这样您就没烦恼了。”
也不管听没听懂,乌洛兰蒙点头:“中原有句话,拿人东西,手要砍短。”
林侧妃尽力哭得娇柔可怜的动作一顿,不可置信的盯住乌洛兰蒙。
公主府那边的眼线明明告诉她,驸马就是个一棒子打不出屁的闷葫芦,汉话也听不懂几句,怎么一到人跟前,句句诛心,嘴比她的心思还毒。
“是拿人手短,林姨娘侍奉阿爹这么多年,不至于砍掉。”陆亭玉尽力憋住不笑,“东西缺就缺了,大不了我进宫问母后要去。”
一提到进宫告状,有些人就慌了。
“王爷,您要给妾身做主啊!”她掐着大腿继续哭,咬着嘴唇啜泣,瘦弱的肩不住颤抖。
平川王看不得心爱的女人哭,又愧于陆亭玉,臊着老脸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道:“行行,绸缎你用了也补不回来,剩下的连单子一并交给宜阳,回去思过半月,管家权还给王妃。”
“王爷!”林侧妃眼看自己要被下人带走,手忙脚乱要去抓平川王的衣摆。
平川王没给她这个机会,径直出了门。
平川王妃的丹苑种了数十种名贵牡丹,常见的姚黄魏紫,白色的有金星雪浪,还有宫廷花匠新培育出的娇粉色青龙窝粉池,一丛丛曼丽媸妍,远远便能闻到香味。
乌洛兰蒙的手随风拂过牡丹,顺了顺被卷到额前的发梢。
长安的风总是带着靡靡盛世的轻快,就像这朵牡丹,只要自己抓紧她,泼天的富贵唾手可得。
西凉的风总是很粗犷,那里并非汉人口中的寸草不生,相反天高云淡,马鸣风萧萧,一壶烈酒足以看遍所有风光,广袤的草原将羊儿养得又白又胖,而牡丹从不会在草原生根。
乌洛兰蒙一扯嘴角,信手掐断一朵朱砂色的牡丹,便听陆亭玉转身冲他发脾气:“这一朵牡丹外边要二十两银子,你赔得起吗!”
静了一瞬,他将牡丹簪到陆亭玉发髻间,努力露出笑。
少年笑容有讨好的意味,手指却冰冰凉凉,陆亭玉抬手摸了摸花瓣:“今天我高兴,以后不许了。”
她心情颇好地走在前边,没问他为什么汉话忽然突飞猛进。
小丫鬟端着热气腾腾的药碗,见陆亭玉站在门口:“郡主回来啦,太医说心病就该多出去走走,王妃现在不在屋里躺着,专在牡丹园等您呢!”
小姑娘银翘性子活泼,是平川王妃心腹妈妈的女儿,得了恩典有自由籍,平常跟她爹在外边看药铺,白棠平常拿她当妹妹看,此刻便问着道:“银翘,王妃的病好些了吗?”
连翘朝托盘努努嘴:“还是老样子,林侧妃来假情假意被花瓶砸出门去了,念叨只要见公主,其他的不好说,房里易碎的东西我们都收起来了。”
陆亭玉叹口气,她母亲在原剧情得知和亲后哭干了眼泪,求到皇后面前都没改变和亲命,却让皇帝灵机一动,又想了个羞辱西凉的办法。
既然公主不愿意,那就让质子嫁吧。
——这是他老人家原话。
于是便有了她穿男装游街的骚操作。
她唯恐母亲见到乌洛兰蒙后再次被触及怒点,思忖几瞬还是让乌洛兰蒙候在外边,端过银翘手中托盘道:“我大哥是好相处的人,让他带驸马逛逛园子,我自己去看阿娘。”
银翘应了声好,带少年去找陆定文。
陆亭玉吸了一口气,院里正门搭了个花架挂遮阴的葡萄藤,远远瞧见平川王妃坐在藤椅里,身旁只有一位嬷嬷侍立,淡淡的石青色衣裳,整个人都陷在偌大的椅子里,显得身形干瘦又枯槁。
她心口一疼,悄声放下药托盘:“阿娘,我回来了。”
“亭儿?”平川王妃猛然回头,定定看了她许久,这才伸出手慢腾腾的想碰她脸颊,“真的是我儿回来了?”
才过四十的夫人眼神黯淡,脸色如熄灭的灯烛,泛着不正常的蜡黄,浑身散发着浓重的香灰味。
陆亭玉蹲下身子,扶着平川王妃的膝盖注视她,禁不住嗓音酸涩:“阿娘,你瘦了。”
“我的亭儿!”平川王妃浑身惊喜地颤抖,一把将她揽进怀里。
母亲的拥抱太紧,陆亭玉有些喘不过气,任她抱了会自己后努力挂起笑容道:“阿娘,我这几天可开心了,有了好听的封号,还能随时进宫见皇后呢,公主府又大,离家里也不远,驸马…驸马很让人省心。”
她只挑了些好听的话讲给平川王妃听:“阿娘别气坏了身子,我活得好着呢。”
“不,我儿瘦了。”平川王妃喜极而泣,好容易抹干停不下来的眼泪,捏了捏她的手腕,“这腕子又细了不少,养厨子干什么吃的。”
她一边埋怨一边撸起陆亭玉衣袖,一眼就瞧见那颗守宫砂,怔楞一瞬,她忽然笑起来:“果然,我就知道我儿肯定不会被蛮人糟蹋。”
陆亭玉尴尬地放下袖子,看在少年刚才对林侧妃的态度,尽力为他找补:“驸马人还行,知道自己的处境,我俩各不打扰。”
“我叫白棠给你递了话,娘有好东西给你。”平川王妃狠狠一拉脸,不太想听她说乌洛兰蒙的好话,瞧了眼花丛深处,“沈高凌是我娘家弟兄的小儿子,前几日从进京赶考来投奔的娘,你瞧瞧他。”
陆亭玉抬头,看到一少年从牡丹拥簇的棋桌站起来,低着头过来问好:“见过姑母,见过宜阳公主。”
他与乌洛兰蒙年纪差不多,抬头飞快的看了眼她,惊恐地将脑袋藏进衣领,紧紧抓住自己的裤腰带。
陆亭玉纳闷,这小书生长得不错,身段颀长细皮嫩肉的,只是……好像很怕她。
“我们沈家有一支住在玉门关,辈分是有些远了十来年了也没走动过,但这孩子是他家里唯一读书的好苗子,前些年荒废了,跟他庶舅舅在西凉到处跑收羊皮,被他爹逮住送到国子监读书,这孩子会说西凉话,你把他带回家去,给你驸马当个翻译。”
陆亭玉犹豫了一会儿,直觉平川王妃目的没那么简单,真要是个翻译的话,大大方方上门就行了,哪用得着在花园里见面,花花草草一点缀,气氛还怪暧昧的。
“咱们大晋风气开放,本朝有先例,公主养几个面首又不是什么伤天害理的大事,反正驸马不中用,我们女人家还不能自己寻快活了,这孩子身子干净,你放心。”平川王妃语重心长的开导她。
陆亭玉:“……”
这是亲娘能想出来的操作?
她看过野史,盛唐时高阳公主不喜驸马房遗爱,与真爱辩机在屋内私通时,驸马还给他们盯梢,而后高阳为感谢房遗爱的自绿精神,主动为他送姬妾,夫妻间达成一种微妙的平衡。
这都是些什么事儿……
陆亭玉越想越头痛,她又不是那种满脑子只想那档子事的人,才想劝平川王妃让沈高凌好好读书,但王妃没给她开口的机会:“你驸马呢,带过来娘看看。”
乌洛兰蒙很烦。
他没有与任何人交流的想法,银翘带路走过一处院子,他冷声道:“不去,我等公主。”
“可是……”银翘不知所措,这院里有人放的风筝被挂在树梢头,壮仆搬来梯子也没够着,她有些焦急,“这是林侧妃的玫瑰苑,驸马快走吧。”
又是那说话一阵味儿的女人?乌洛兰蒙冷笑一声,转身原路返回。
“本少爷的风筝怎么还没取下来?”院里咯噔噔跑出个圆润的胖孩子,第一眼看到乌洛兰蒙眼睛一亮,大喊道,“哎那个人,你站住!”
乌洛兰蒙捏紧拳转身,环顾四方没发现喊他的人,腿上一重,这才发现胖小孩抱住他的腿不让走:“我娘说你是大姐姐的野人夫君,草原来的,会拉弓射箭爬树打兔子,是不是?”
乌洛兰蒙一抬腿把小孩踢飞:“不捡风筝,滚开。”
胖小孩是林侧妃的宝贝儿子,今年四岁,身边随时跟着五六个老妈子,赶紧抱起他就要回去:“少爷,风筝买新的,咱们不跟公主驸马计较。”
“那是宫里的风筝,我就要这个!”胖小孩挥起小拳头,眼睛紧紧盯着乌洛兰蒙,拿出小荷包对他挥舞,“娘说他来咱们这儿当人质的,野人都会爬树,给他钱他肯定帮我!”
这孩子自小没教好,满嘴野人野人,显然是跟亲近的大人学会的词,乌洛兰蒙忽然一笑:“捡风筝是吗,荷包给我。”
胖小孩眼睛一亮,骄傲地扔过来荷包:“看吧奶娘,我娘说得对,野人给钱啥都能干。”
荷包鼓鼓囊囊,塞满了金瓜子银元宝,在地上滚出好远,乌洛兰蒙看都没看一眼,慢条斯理走近小孩,笑眯眯掐住他脖子:“乖,再说一遍野人。”
胖小孩刚要张口,对上他阴寒的眸子和脖颈间冰凉的触感,不由自主打了个颤,嗓门小了许多:“我都给你钱了……”
“呀,我忘了。”乌洛兰蒙这才松手,拿走他腰间的弹弓,直接扯下他小发冠上的红缨小球,瞄准树梢发力,瞬时打断风筝的竹篾。
他捡起几颗元宝,顺便将风筝打了个稀巴烂。
“太蠢,没意思。”弹弓随手扔进花丛,乌洛兰蒙手腕一转,朝小胖孩脑门丢了颗珍珠,欣赏着他凄厉的哭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