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宝颐被林鸟欢快的鸣叫声吵醒。
她抬眼望上看,头顶是一小片湛蓝天空,被老树的枝桠切得稀碎。
身上披着裴振衣的外衫,面前烧着快熄灭的火堆,宝颐眨了眨眼:她成功渡过了这一夜,没有被三皇子糟蹋,也没有做野兽的早餐。
她慢慢从草堆里爬起来,满心都是劫后余生的喜悦。
裴振衣抱着刀,闭目斜倚在一旁,听到她这边的响动,立刻睁开了眼。
宝颐小心翼翼绕过火堆,走到他身边,紧挨着他坐下,抱膝缩成一团。
裴振衣不动声色地向旁边挪了一些。
宝颐关切道:“你是不是一晚都睁着眼,未曾入睡?我看你眼里面都有红丝了,要不然我替你守着,你先歇息一会儿,我们再想法子回去?”
“不必,”他站起身,递给宝颐几个洗净的果子:“该走了,这些你拿着,带在路上吃。”
“哦……”宝颐接下来,讷讷道:“谢谢你。”
裴振衣扑灭简易的火堆,踢散宝颐睡过的草甸子,昨晚剩的那半只鸡不知被他扔去了哪里,但瞧他娴熟的的架势,约莫是喂给了某条幸运的野狼。
宝颐一边嚼着酸涩的果子,一边亦步亦趋跟着裴振衣,两道身影缓慢穿行在山林间。
昨日凭着一股恐惧与愤恨,才靠双腿走出了那么远的路程,今日境况缓和了,宝颐反而松弛了下来,没走出几步,就觉得腿脚疼痛难忍。
她停下脚步,巴巴地望着裴振衣。
后者沉重地叹了口气。
带她逃出生天,替她捉鸡取水,一夜未曾好眠,到头来,娇气的大小姐还需要他背着下山。
宝颐趴在他宽阔的后背上反复强调:“你背我背过这段有荆棘的路就好了,待会儿我可以下来自己走。”
“荆棘?”裴振衣一顿,指着面前道:“这只是最平常的灌木。”
宝颐愣住:“平常的灌木,怎么会扎人呢?”
不是灌木扎人,是你太身娇肉贵,裴振衣心道,才走了几里路便喊疼,莫不是糖粉捏的骨头。
背上传来绵软的触感,女孩轻如一团糯糯的云,将他的心绪搅得纷乱,罪魁祸首自己却浑然不觉,抱紧他的脖子,在他耳边问道:“我们去哪儿?”
裴振衣尚在走神。
真软。
宝颐见他没反应,又问了一遍:“我们去哪儿呀。”
少年回过神来,略略指了个方位:“回寺中。”
“回寺中?”宝颐一听,吓得勒紧了裴振衣的脖子:“我可不要!这不是把自己洗干净送入虎口吗!”
裴振衣被她勒得眼前一黑。
“昨日是,今日不是。”裴振衣扯开她的爪子,耐着性子道:“你失了踪迹,侯府定会派人来此处搜查,要绑你的歹人再胆大妄为,也不至于当着侯府中人的面动手。”
“我昨日带了十多个仆从侍卫,也没见他们有所忌惮呀。”宝颐难过地念叨:“也不知我的桃花儿和杏花儿怎么样了。”
“你放心,”裴振衣道:“她们没事,都还活着。”
“你怎么知道?”
“因为她们正在寻你,”裴振衣指向前方极远处的两枚小黑点道:“就在山寺门前。”
“姑娘!呜呜呜呜,桃花儿还以为再也看不到姑娘了!”
确认了她的丫鬟平安无虞,宝颐还没来得及欣喜,就被桃花儿惊天动地的嚎哭声吓了个趔趄。
桃花儿眼泪鼻涕落了满襟,鼻头湿漉漉,抱着她大哭道:“姑娘你去哪儿了,桃花儿找了你整夜,我们差点把整个京郊地界都翻捡了一遍,一无所获,真是吓死桃花儿了!”
“等会儿?”宝颐抓住重点:“你说清楚,你是什么时候发现我不见的,此事可有旁人知晓?”
“就……就在傍晚,府里等不到姑娘回来,便派人来看,”桃花儿语无伦次:“旁人……旁人倒未必知晓……但搜查时碰见了几个内侍,说是三皇子殿下的庄子遭了山匪,有贵重之物失窃,所以我们都在猜,会不会姑娘你也被山大王抢走,做压寨夫人去了。”
宝颐闻言,气得满面通红:“他们打量别人都是傻子不是?竟想得到把黑锅推到山匪身上?谁是天下最缺德的劫匪,他们自己心里没点数吗!”
裴振衣握刀的指节几乎泛白,明显是在极力压抑怒火。
杏花儿抹了把眼泪道:“好在姑娘你全须全尾回来了,主子们也可安下心来,三皇子殿下对侯府也颇为关切,那些内侍一直在询问府中情形。
“这群狗贼……”宝颐喃喃道。
“狗贼?”杏花儿一愣。
“改日再和你们细说。”宝颐深吸一口气,把乱翘的发丝压平:“阿爹阿娘一定急坏了吧,先带我找他们去。”
侯府早已乱成了一锅粥。
好好的闺女突然在山寺里失了踪迹,带去的侍卫们莫名其妙地陷入昏睡,醒时山寺里满地都是内侍……仆从们云里雾里,不明所以,可侯府的正经主子可都门清得很。
闺女去哪了?还能去哪儿?就冲着三皇子庄子上仆从们的怪异态度,这不明摆着是被他们掳走的吗?
于是,当天夜里,唐檗就带着人去寻三皇子,但惊异地发现,后者一脸迷茫,局促地听着心目中未来的岳丈旁敲侧击,一面罚站,一面讪讪陪笑,似乎根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唐檗心知不好。
他竟然忘了,三皇子鲁钝,压根支使不了手下人,真正下黑手的,十之八九是他那备受圣眷,还横行霸道的亲娘。
这可怎么办?贵妃娘娘可不像三皇子这般好拿捏,人家是天子最偏疼的人,有任性妄为的底气,帮儿子掳一个家门败落的姑娘算什么?若真的木已成舟,生米煮成了熟饭,宝颐可就只有去给他当小老婆一条路了。
谁都知道贵妃做事不着调儿,但没想到她能这么疯,不仅疯,还极为霸道残忍,青天白日便敢暗下毒手,愣是打了侯府一个措手不及。
整夜里,侯府一片愁云惨淡,天一亮,唐檗和张氏急忙赶去了皇后母家,意图求她代为斡旋。
但宝颐大伯已经去世,侯府只剩金银田产,和一点可怜的旧日交谊,失去了可用之处,皇后愿不愿意管这桩麻烦官司,还未可知。
身无长物,孤立无援,府中众人这才明白,被好生护着的几十年松快日子,算是到头了。
宝颐在寺中问话时,传消息的小厮纵马回城,没过多久,侯府来的马车就火急火燎驶上了山,接她回府。
一日之间,恍如隔世,见到熟悉的门前巷,宝颐跳下车,用力抱住了等在门前的祖母,哽咽道:“祖母……”
祖母的手都是颤抖的。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年迈的老人轻拍孙女的肩,安抚道:“猗猗别怕,从今日起,家里人都会护着你,没人会逼你嫁给任何人。”
宝颐埋在她怀中,发出模糊的鼻音。
家中的庶出姐妹和弟弟们也围拢过来,把宝颐扶回了正院。
平时大家交情只是淡淡的,但若有人蒙了难,都知道一家子兄弟姐妹,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没人会胡乱幸灾乐祸。
哪怕是与宝颐最不对付的二姐姐,也是微微红着眼圈,揽紧了她的肩膀。
宝颐接过庶弟递来的帕子,擦掉面颊上的残妆与泪水,深吸一口气,指着身后沉默的清俊少年道:“祖母,是他救了我一命,若是没有他,我怕是已经……”
当着幼弟幼妹的面,她实在说不出口。
祖母明白她的意思,对她道:“猗猗,你先放下心来,等这番风波过去,家里不让伤你的人轻易脱身,也不让恩人白白出力。”
宝颐鼻头又是一酸,在家人环绕中,慢慢走回自己的院落。
裴振衣在身后默默目送她远去,良久,抬起琥珀色的眼,望向墙头一枝烈烈盛开的石榴花。
石榴花间窝着一只翠羽的小鸟,一阵风吹过枝头,鸟儿没站稳,一头栽倒在青石墙上。
在墙头伏了一会儿,它啄了啄青翠的羽翼,随后拍打着翅膀,翩翩飞回了侯府中。
裴振衣收回了目光,孤身一人回了前院客房。
胳膊上的伤口早已崩开,绷带下一片血肉模糊,他取出药粉,无意中碰到了宝颐曾经送给他,但后来又被她扔出去的玉佩。
玉佩被摔破了一角,略显黯淡。
自己在痴心妄想些什么呢?
她依赖你,是因为在那样的境况里,她别无选择。
你只能保证她在山林间有洁净的水喝,能安安稳稳地睡去,可是当她回到光怪陆离的帝都名利场,你空有一把刀,一点微不足道的本领,怎么可能有能力继续保护她?
痛苦与无力几乎完全吞噬了他的自傲,他近乎自虐一般缚紧绷带,贵妃娘娘到底给他上了残忍的一课,简单粗暴地告诉他,强权之下,自己什么都做不到。
他从未那么恨过自己的出身。
宝颐回院后,草草换了衣裳,将自己洗刷干净,随后抱起软枕,昏昏沉沉睡了一日。
睁眼时,窗外已是暮色四合,两朵花儿告诉她,阿爹阿娘方从宫中归来,只是两人脸色沉郁,显然并未如愿替女儿讨回公道。
宝颐并不在乎公道不公道,她明白,对于现在势单力薄的侯府来说,公平是极为奢侈的东西,爹娘没有相应的价值来购买这份公平。
她只在乎一家人都平平安安,咬紧牙关,把日子过下去。
阿娘来瞧她时,刻意敛去满面阴霾,只露出温柔疼惜的笑容。
她干燥的掌心抚摸着女儿的侧脸,低声道:“猗猗放心,阿爹阿娘就算豁出性命,也要许你一世自由安稳。”
宝颐抱住母亲微微佝偻的后背,小声道:“阿娘,若是实在不成……”
“没有什么不成。”张氏憋着一股狠劲,咬牙道:“事在人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