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五妹妹,你在这儿呀。”
正说着话时,厢房的门被推开了,进来了个姑娘。
姑娘环顾四周:“我表姐不在这儿吗?”
宝颐摇扇子的动作停下了。
你是谁?你表姐又是谁?
帝都人际关系复杂,宝颐记性不好,时常错乱,多亏杏花儿在旁提醒:“……小姐,她是李三姑娘的表妹。”
哦,李三姑娘,宝颐恍若大悟,全帝都只有一个李三姑娘,李令姿嘛。
“没瞧见她,”宝颐摇摇头:“她应该还在席间才是,她不是最喜欢看比武,还一定要写诗纪念的吗?”
那姑娘道:“往常是这样,但这回唐五妹妹离席后不久,她也走开了,我今日约了她泛舟游湖,眼下船都快到了,她却不见踪影。”
宝颐也有些奇怪,起身道:“我和你一起找吧。”
李令姿能去哪儿?左不过园子里逛逛罢了,这个别院修得曲里拐弯,说不定李令姿就躲在哪棵树后面咬小手绢呢。
宝颐对李令姿的了解真的非常到位。
绕着假山转了一圈,她成功在荷塘边发现了李令姿的身影。
这姑娘喜欢水池子,几番落水痴心不改,非要在水池边上,才能进入到烟波浩渺,伤春悲秋的状态中。
宝颐毫不留情把她拉回现实世界。
“李令姿,你才刚落了水,怎么又去池塘边杵着,不怕脚滑吗。”
她把人扯回坚实的陆地上,不忘损她一把:“上次你送裴振衣的诗我看了,写得不错,下次多写点,我爱看。”
“哟,今天的首饰倒是挺别致的,你自己明明会挑头面,那为何每次都照搬我戴过的式样?”
“……等等?”
“你……你怎么在哭啊。”
李令姿似乎不愿意与她有交流,自顾自地回身拭泪。
“你来做什么。”她转身转到一半,到底不甘心,抬头瞟宝颐一眼。
那一眼幽怨中带三分自伤,把宝颐看得心里发毛。
“我……我听人家说你走散了,过来找你,你可不能不识好人心啊。”宝颐连忙道。
李令姿睁着泪眼,嗤笑一声。
宝颐心虚道:“当然也是想来你面前显摆一下的……”
李令姿道:“我知道你一直对我有成见,我想要的东西,你总是来横插一杠,也罢,我样貌手段皆不如你,输了也就输了,我认下了。”
宝颐嘟囔道:“此话怎讲?明明是你嫌弃我不学无术在先,我只是礼尚往来罢了。”
李令姿激动起来:“礼尚往来?你我积怨已久,我哪次不是避免与你起争执,自我回帝都起,一直洁身自好,好不容易看中一个心仪的少年,可你却……”
“我怎么了?我也没拦着你给他送书递手绢儿啊。”宝颐快委屈死了:“长得好看招人喜欢也有错吗?我随便勾勾手他就自己跑来了,这怎么能怪我?”
“你……”
李令姿直被气得脸色通红。
活了那么些年,她还没见过脸皮像宝颐这般厚实的人。
由于没见识过这种人,严重缺乏对垒经验,除了抖着手指向她,竟然没有别的话好说。
只得嗟叹:果真世间男人都有眼无珠,只爱艳丽皮囊,不看内里乾坤。
她以为清冷寡言的裴振衣与寻常男子不同,可如今看来,天下乌鸦都一般黑,大哥别笑二哥罢了。
一时间悲从心起,眼眶又是一红。
“你别哭啊!”宝颐慌忙掏出帕子:“我错了还不行吗?你堂堂李大才女,跟我一个纨绔置什么气呀。”
李令姿哭得更加厉害。
完了,这可如何是好,宝颐内心抓狂地哀嚎,自己怎么就管不住这张破嘴,又莫名其妙把人给弄哭了。
“不就是个漂亮的面首吗?你非喜欢的话,我把他让给你便是。”宝颐道:“我又不是不近人情之人,怎会不答应?”
李令姿不可置信道:\"人非物件,岂能随意转手?\"
\"又不是直接把他打个包送来你府上,\"宝颐撇嘴:\"只是我放他走罢了,我这儿一放,你再给他递个翎子,这事不就成了?\"
李令姿闷声道:“你才不会那么好心。”
小女孩间的友情着实微妙得很,时而亲密,时而又有嫌隙,平时也会互相别苗头,互相拌拌嘴,但归根结底,还算是关系尚可的朋友。
因为算是朋友,所以宝颐格外看不得李令姿为男人流泪。
“李令姿,你可真没出息。”宝颐恨铁不成钢:“你是疯了还是傻了,竟然为个男人落泪?你有这么喜欢他?不过是一时兴起,追逐一二罢了,又不会嫁给他,瞧你的模样,到像是我抢了你正经夫婿一样,至于吗?”
李令姿的哭声戛然而止。
她抬头道:“你怎知我不可能下嫁?”
宝颐的安慰声同样戛然而止。
两人大眼瞪小眼,对峙了许久。
“我看你是真的疯了。”宝颐眼睛瞪得如铜铃:“下嫁?最离谱的话本子都不敢这么写。”
宝颐平素行事乖张,可在人生大事上拎得极清,反观李令姿,平时看着循规蹈矩,没想到芯子居然装了个叛逆的。
李令姿道:“谁说不行?我将他举荐到我父亲军中,以他的能耐,定然直上青云。”
“你还想帮扶他?”宝颐大感震撼,苦口婆心劝道:“还是趁早打消了这主意罢,你打眼看看自古以来那些个赘婿,多少抛妻弃子的现成例子,明明你读的书比我多,怎么还一门心思干蠢事?”
“你别说了。”李令姿突然目光一凛,打断了她:“我自有分寸……“
见李令姿还是一脸我不听我不听,宝颐急了,口不择言道:“你有个什么分寸?俗话说男人如衣服,遇到喜欢的,留在身边玩几年也就是了,怎么还签长期的契约呢?这是蚀本的买卖啊。”
李令姿也急道:“我都让你别说了!”
宝颐撸起袖子:“我就看不得女孩儿犯傻,骂醒一个是一个,如今是什么风气?姑娘们不为自己打算,反而琢磨什么下嫁,给男人精心谋划前程,嫌日子太好过了是吧?”
正当她慷慨激昂,准备再训李令姿八百回合时,李令姿终于憋不住了,狠狠踩了她一脚,示意她看身后。
宝颐突然觉得背心一凉。
仿佛有一道冰冷而愤怒的视线穿过碧叶,正落在她身上。
她扭过头,心脏在腔子里猛地跳了一下。
几乎是一瞬间,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也知道了为什么李令姿迫切地想让她闭嘴。
因为——裴振衣立在数丈之外。
他身上还穿着那件腰身紧窄的蜀锦衣裳,如一座猝然而成的雕塑,不知在那里立了多久
但想必,宝颐的高论已被他听了个彻底。
宝颐只知道,他周身笼罩着肃肃寒霜,脸上没什么表情,但却比冲她发火还要吓人。
这瞬间,她心中飞驰而过千万头大鹅,每只大鹅脑门上都绑着根白带子,上书二字:完蛋。
她究竟造了什么孽,才每次干坏事都被正巧逮到,一天内得罪两个男人,她什么时候变得那么能耐了。
姜湛好哄,可裴振衣这模样……
宝颐求助地望向李令姿,后者事不关己地扭过头。
她只能硬着头皮,露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徐徐开口道:“……你……打完啦?”
“我以为你还在场上,席间太闷,就出来聊聊天儿,我们刚刚说的话都是闹着玩儿的,做不得数。”宝颐咬牙,扯李令姿的袖子:“姿姐姐,你说是不是?”
李令姿被这声姿姐姐肉麻出一身鸡皮疙瘩。
平时叫她李矫情,现在叫她姿姐姐。
连着深呼吸两次,李令姿才勉强挤出笑来道:“裴公子也是来寻人的吗。”
他并未回答她,视线死死锁住她身边的人。
李令姿心中酸涩,索性闭口不言。
宝颐也讪讪闭了嘴,耷拉着脑袋罚站。
静了一会儿,她又觉得有点委屈,小声念叨道:\"我只是犯了所有女人都会犯的错误,你要是像我这么有钱又漂亮,你也会这么干的……\"
李令姿狠狠踩了她一脚——自己胡闹也就罢了,还拉着全天下女人一道儿陪葬,谁和她一样啊!
宝颐再次闭嘴,偷眼看裴振衣一眼,触及到他的目光,心里又是一凉,赶紧低下脑袋,装作沙丘里的鸵鸟。
裴振衣的眼神冷冽如刀,一刀一刀刮在她身上,说不上是失望还是气愤,似乎想剖开她的胸膛,看看这个女孩的心到底是由什么做的。
或许是木头,又或许是石头,总归不会是血与肉,只有心如铁石之人,才会一边言笑晏晏说出世间最美的情话,一边在心里盘算着玩够后将人打发走,或是是当个玩物一般送给朋友,来维护她们高门贵女间的情谊。
可是,既然从开始就知道故事没有结局,为什么还要说那些温情甜蜜的话骗人呢?
就像是给了他一场极美的梦,但又不告诉他这梦终有一日会烟消云散,人生七苦,求不得最难捱,她不是不知道,她只是一点也不在乎罢了。
原来他和姜湛一样,都是自以为是的傻瓜。
这衣裳真是紧,勒得他五脏六腑都紧缩了一般,这一刻,心里浮现出许多掺杂着戾气的幽暗思绪——她为什么能这样满不在乎呢?是不是只有把她叼回窝,藏在某个隐秘的巢穴中,她才会永远只对他笑,只为他哭?
阴郁的闪念几乎把他腐蚀出一个空洞来,他无意识握紧了拳,狠狠闭了闭眼,强迫自己不要有不该有的念头。
他后退一步,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