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个休沐日,宝颐早上去各房请安,上午哼着歌儿去巡自家衣服铺子,待到午后,抱着她的小猫来找裴振衣。
宝颐喜欢小动物,养了一院子猫猫狗狗,大多是她在外游玩时顺手捡来的。
这次带来的小猫叫踏雪,通体玄黑,四爪却是纯白毛色,很得她的喜欢。
“踏雪对你打招呼。”她抓起小猫的爪子作揖:“你也要和踏雪打招呼。”
裴振衣漫不经心地摸摸猫头,算作问好。
宝颐轻车熟路地挨着裴振衣坐下,在他耳边讲起最新听来的流言,讲得还很津津有味,仿佛流言的主角不是她一样。
“所以,外面现在都在传言,我对你如痴如狂,爱若性命,宁可拒绝了三皇妃之位,也要同你厮混在一处。”
“哎呀,传得有鼻子有眼,我自己都快信了。”说到精彩处,宝颐咯咯直笑:“因为这桩奇闻,我的铺子宾客如云,掌柜都快忙不过来了。”
裴振衣手持书卷,坐得端方,耳根却有些红。
宝颐把他书卷摆正:“你拿反啦。”
她接着道:“我回来的时候,路上碰到了户部侍郎家的公子,他眼泪汪汪地问我是否当真如此喜爱你,你猜猜我是如何回答的?”
裴振衣本不想理她,可还是忍不住问:“怎么回答?”
宝颐一甩长发,得意洋洋道:“我说他样貌寝陋,及不上你一根头发丝儿。”
……好吧,她一贯会伤人心。
她凑近他:“你看,现在全京城都知道了,我为了你,连上好的姻缘都不要,偏偏你却不念我的好,一直看书本,都不瞧我一眼。”
说着说着又作起来:“我便那么面目可憎吗?我明明是全帝都最漂亮的姑娘!”
裴振衣并不怀疑这一点。
他心里暗叹,若是当真一丁点都不在意她,自己会把书本拿反,且一盏茶功夫都没有意识到吗?
宝颐还在使劲作,举起踏雪的小爪子:“你看,连小猫儿都喜欢我!”
他把她漂亮的脑袋轻轻推开:“我还有功课要做。”
“做什么功课,”宝颐道:“眼下最要紧的是会举,你还是多练练刀吧。”
“不必,”裴振衣道:“午间日头炙烈,不宜操练。”
——其实是怕日头晒到她,宝颐最近每日风雨无阻来看他练刀,实在盛情难却。
宝颐却会错了意,恍然大悟:“你是不是怕把自己晒黑了,我就不喜欢你了?”
裴振衣:……
宝颐慷慨道:“你别怕,即使你晒黑了,你也是最俊俏的小郎君,那些什么侍郎尚书家的公子,我一个都不喜欢,我只喜欢你。”
裴振衣耳朵又悄悄红了。
他不由自主道:“昔时在蜀中学艺,常年晒着太阳,我比现在要黑得多。”
宝颐好奇道:“对了,我还没问过你,你从前是向谁学的读书认字,还有武艺?瞧着居然不比京中人差。”
裴振衣顿了顿,似是有些迟疑要不要说。
但看着宝颐期待的眼光,还是开口道:“我师傅是个山野道士。”
“山野道士那么能耐呀?”宝颐道:“是隐世的高人吗?”
“不算,”裴振衣摇头道:“师傅命途多舛,年少时家境优渥,所以向私塾学过一点文墨,天文地理皆略懂一二,只是后来遭了乱世,他家败了,被迫去当了私剑。”
“私剑是什么。”
“就是刺客。”
宝颐兴奋:“哇!这么刺激!”
“并不如你所想的那样。”裴振衣道:“做刺客朝不保夕,年纪轻轻就练武练出一身伤病,所以他后来看破了世间混沌,干脆遁入了深山野林。”
“然后呢?”
“我随祖父给他送吃食的时候,他见我根骨尚可,就把我留在了观中,教些文墨武艺,算作对祖父的回报。”
宝颐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那他一定是个很好的人,才能教出你这么好的徒弟。”
裴振衣的耳根又微微发烫起来。
宝颐不再捉弄他,自己铺开一张衣稿,去描画给汝阳郡主的春衫。
今日又是巡查铺子,又是应付追求者,宝颐早就累了,不过画了两笔,就连打了好几个哈欠,最后干脆伏在桌上,呼呼大睡起来。
听得均匀绵长的呼吸声,裴振衣悄悄转过头。
桌上花瓶里供着一束早樱,东洋来的品种,开起来热闹灿烂,不输桃李,樱花瓣落下来,遮住了衣稿上的图画,瓣底伸出一道浅浅的墨线。
线的末端被宝颐压在头发下面,与她鸦黑的发丝混在一处。
穿堂风吹过花枝,又一枚花瓣悠悠飘落,落在她鬓边的海棠步摇旁,张扬的赤金伴着温柔的樱色,正合她的气质。
他伸出手,把那花瓣捡走。
宝颐睡得很安详,小脸红扑扑,被压出一点可爱的印子。
他的手悬在半空中,停了半晌,才极轻极轻地落在她柔嫩的侧脸上,用指腹摩挲了一下。
睡得昏天黑地的宝颐自然没有察觉他的小动作。
醒来时看到裴振衣仍正襟危坐,目不斜视,持一只秃了毛的旧笔写文章。
宝颐送过他上好的湖笔,他却坚持不要,汝阳说裴振衣在骨子里是个骄傲的人,凭宝颐的道行,还折不断他的脊梁。
宝颐不太服气,但面首知道努力上进,无功不受禄,总比扒在女人身上吸血来得好。
“我睡了多久?”她问。
裴振衣笔不停,淡淡道:“一个时辰。”
“哦……”她伸了个懒腰,摸到了身上厚实的棉被。
她看了眼裴振衣,后者耳根子微红。
“我刚刚做梦梦到你了。”她道:“我梦到你做了禁军百夫长,带我去京郊游玩,还和我一起看燕山上的晚霞。”
裴振衣不语,但眼神却柔软了几分。
她甜甜道:“唉,怎么办,我连梦里都是你呢,这大概就是诗词里写的,眉间心上,无处相回避吧。”
把一句话说一千遍,即使是甜蜜的谎话,也会变的很情真意切。
裴振衣偶尔会恍惚。
或许他把她想得有些太坏了,唐宝颐对他确实有几分真心,只是她习惯了用轻浮的方式来表达这份情意。
将来会如何,他不知道,这样待在她身边,看她随心所欲地笑闹就很好。
这样的念头像是野草一样疯长,令他生性克制隐忍的灵魂感到无比不安,他怕一切付出只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觊觎路旁的月亮,本就是很冒险的事。
他往自己身上泼冷水的次数逐渐变多了,有时两日一次,有时一日两次,直到最后,冷水也浇不熄冒险的欲望,他挫败地决定顺从本心。
大小姐做作,聒噪,举止轻浮,不学无术,缺点罄竹难书,可当你觉得一个女孩可爱的时候,她的缺点反而让她更加鲜活。
前路遥遥,他明白立足帝都何其艰难,但他想试一试。
白日忙于功课,他只得抽出夜间时间练刀,幸好刀术并未生疏,身手依然精准,道长师傅说得对,自己在武道上的天赋,远远强于文牍书卷。
练了不知多久,倦意昏昏袭来,他大致清洗了自己一番,拧干衣裳上的汗水,倒提起长刀回屋。
上半夜因疲倦而无梦,他慢慢陷入混沌的世界中,窗外有猫在叫,是了,如今正是春天,人类与兽物的心绪都起伏不定,灵巧地上下跳跃。
不知道是哪一声猫叫吵醒了他,裴振衣睁开眼,望见一段水红色的轻纱。
是她的房间。
帐子四角挂着鎏金小香球,饰以绿丝绦,熏风吹拂过,鼻尖飘过一股甜到发腻的香。
又一阵软绵绵的风吹过,一点樱花瓣落在女孩侧脸上,正巧遮住了她眼下的小红痣。
“裴振衣——”
她拖着长长的尾音唤他:“糊到眼睛了,你帮我摘掉它。”
为什么是他呢,她没有手吗?
裴振衣干涩地滚动喉结,无法克制自己不往那地方看,她躺在他怀里,猫儿似的伸懒腰,手臂上的轻纱撩过他鼻尖。
“你是我的面首,必须听我的命令,”她懒洋洋道:“臭小狗,你早就想这样对我了,对不对?”
他狼狈地扭过头:“你……你快些走。”
快点离开,要不然他也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些什么来。
“我就不,我最喜欢看你当柳下惠的样子,面首是什么意思你不知道吗?那我来教教你吧。”
女孩像条狐狸一样,娇笑地缠上来,手脚并用。
他擒住她手腕。
她幼猫似的轻声哼哼道:“裴振衣,不许胡闹。”
裴振衣不理睬,而是定定看着眼前的姑娘面色坨红,三千青丝流泻如瀑。
在这种时候,他没有怜香惜玉的兴致,相比之下,他对让她哭出声来更加感兴趣。
他只是擅长隐忍而已,其实他比一般的少年郎还要恶劣上几分,常年握刀的手上有薄薄的茧子,撩拨起人来事半功倍。
“裴振衣——”她软乎乎地叫他的名字,尾音化作一声小兽般的呜咽。
“嗯?”他继续。
“裴振衣……”
“裴振衣,你怎么了?”她的声音里带了一点疑惑。
黄粱世界外,宝颐站在裴振衣的木床前,像只鹌鹑一样探头探脑。
她很疑惑。
天有那么热吗?他怎么抱着被子,脸还红成这样?
把怀里的衣物放到一边,她小心地伸出一根食指,戳了戳裴振衣的脑门。
“裴……咦?你干什么?”
一阵天旋地转,她整个人被他拉到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