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促的脚步声远去,宝颐抓着皮尺,气得发出悲愤的鸣叫。
她发现了,裴振衣这人有个非常恶劣的毛病,动不动就爱摔脸子走人,他应对自己的骚扰只有一个法子,那便是:惹不起但躲得起。
有必要么?她又不是吃人的老虎。
哪怕是,她也是最漂亮可爱的老虎。
凉水润湿了热到干燥的口腔,她将鲤鱼纹青花杯子往桌上一顿,提起裙子,一脸晦气追了出去。
若是平常,宝颐才懒得去哄裴振衣,可今日不同,她出门一趟,不单是为了给他置办衣裳,更加要紧的好戏还在后头。
眼下主角跑了,她精心编排的大戏演给谁看?
不,唐家大小姐不允许自己的天才创意付之东流。
“裴振衣,你给我站住!”
把帷帽扣在脑袋顶上,她叫嚣着跑下楼。
裴振衣走得飞快。
“哎,姑娘?”
杏花儿和桃花儿正坐在大堂里,与一众侍卫尚未弄清状况,就见两人一前一后冲出了衣庄大门,场面颇为滑稽。
桃花儿回过神来,想追上去,衣角却突然被杏花儿拉了一下。
杏花儿对她摇头,桃花儿一怔,忽地想起了什么似的,忙道:“一时着急,险些忘了姑娘的吩咐,那还是按她的意思来?”
“也只能如此了,”杏花儿叹口气:“谁叫咱们主子偏偏是这般胡闹的性子呢?”
宝颐是什么性子?任性,爱异想天开,更爱按着身边人的脑袋,逼他们把她突如其来的灵感变作现实。
街角站着三五个精心打扮为地痞流氓的侯府家丁,见宝颐追着裴振衣跑出来,俱是吃了一惊,犹豫着要不要行事,宝颐一边对他们摆手,示意他们莫要轻举妄动,一边抓住了裴振衣的后腰带,气喘吁吁道:“我叫你别跑,你聋了吗!”
亏得她还记得把帷帽戴上,要不然满街的人都知道,唐家五姑娘不仅强抢民男,还当街扯人腰带了。
一路跑来,累得她脸色潮红,可奇怪的是,裴振衣竟也不遑多让,明明他体力比自己好得多,却也是满额汗水,耳根坨红。
“烦请五姑娘放手,裴某并不缺锦衣华服,贫贱之身亦不堪承受绫罗绸缎,今日先不奉陪了。”
他似乎在尽力保持疏离的礼貌,然而并没有达到理想中的效果,任谁都能感受到,此人嘴唇紧抿,身体僵硬,并不如表面上看起来那么淡然。
“你可真没有一丁点面首的样子。”宝颐气鼓鼓:“今后没有我的允许,你不能擅自撇开我,明白吗?”
裴振衣不置可否,嘴唇抿得更紧了一些。
隔着帷帽薄薄的轻纱,两人相对无言半晌。
片刻后,宝颐去捉他的袖子,裴振衣照例侧身躲开,将手轻轻藏至背后。
“莫要再随意触碰裴某了,瓜田李下,于礼不合。”
他形状优美的嘴唇掀动,赏心悦目,可惜说的都是宝颐不爱听的话。
扫兴的男人。
宝颐哼了一声道:“动不动你,那要看我心情如何。”
眼见对方神情又阴郁了几分,宝颐叹口气:“算了,今日到此为止。”
对方略略放松。
“我不过是想带你瞧瞧我的衣庄而已,并非有意戏弄你。”
“我的衣庄是不是很漂亮?”她突然问道。
“是。”裴振衣其实并未留意衣庄内的陈设货品。
“那是自然,我的衣庄可谓凝聚了我无数心血。”
宝颐的戏瘾突然间发了作,即兴发挥起来,一滴泪自轻纱后坠落,打在地上,形成一滩小小的水渍。
“你不知道,有许多人夸我漂亮,夸我知情知趣,夸我家世好,可从没人觉得我善于经营。”
“我的衣庄开得红火,其实都是靠我四处招徕贵客,替她们选布料,描图样,再亲自培养绣娘,让她们把图纸原样做出来,但有什么用?所有人都觉得是我聘的掌柜的功劳,没人相信我并非玩世不恭的纨绔,我亦有在乎的事业……”
这话半真半假,真的是宝颐对衣庄确实颇为上心,但籍此恭维她自立自强的人如过江之鲫,绝没有什么才华被埋没,只能做掌柜幕后的女人之类的糟心事。
她硬挤出两滴眼泪,伤感道:“如果有人能夸一夸我便好了,如此,我也不会这般伤怀。”
见她又莫名其妙哭起来,裴振衣心乱如麻,斟酌了半天,才勉强安慰一句:“无妨,名声虽不在你身上,可起码赚来的钱财都属于你。”
宝颐好不容易入了戏,又差点被他气得出了戏。
这究竟是哪座山上下来的土狗啊!她和他谈追求抱负,他眼里竟然只有钱!她缺衣庄进账这三瓜俩枣吗?
“我有衣庄,有布庄,有城外的上等田产,在松江老家还有宅子和庄园。”宝颐强调:“所以,我半点也不缺钱,只是这些产业里,我独独对这衣庄倾注了心血,就像有那么多男孩子倾慕我,我却独独挑中对我不屑一顾的你做面首。”
"明白我的意思吗?"
那股子窘迫羞怒又涌上心头,裴振衣不明白,为何她不论说什么话题,最后都要绕到面首一事上。
他只得道:“抱歉。”
“好了,”宝颐拭去虚假的眼泪,吸了吸鼻子道:“回去吧。”
说罢拽住裴振衣的衣袖,往巷子深处走去。
后者略有迟疑:“既是回府,何不乘坐侯府的马车?”
街市边的巷子远没有主路繁华,不过开着几扇无人出入的角门,瞧着颇为阴森。
宝颐搬出早已想好的说辞:“我心情不好,就想慢慢走小路回去,你要陪我才是。”
他道:“可你在往西行,侯府却在城东。”
宝颐恼了:“你敢不听我的话?”
"……"
裴振衣屈服了,跟在她身后,走进了窄巷中。
宝颐一路与他闲扯,问你家有几口人,问你从何学来的本事,有没有女孩子喜欢你……之类三姑六婆式的盘问,他一一作答,很快就发现,大小姐其实并不在乎他的答案,反而话锋一转,向他形容起了她曾经从松江采买的绫罗。
她的确很喜欢各色布料,谈起来如数家珍,语调雀跃得像只叽叽喳喳的小莺,可裴振衣的世界里没有这些精致的布帛,他亦弄不明白苏绣与楚绣的区别,只是沉默地听着这只尊贵的雀儿鸣叫。
即使她一直在强硬地拉近距离,在裴振衣看来,她依旧无比遥远,如鱼塘里的月亮,看似落入凡间,实则一直高悬天际。
他目光落在她露在外面的一小截皓腕上,她的皮肤不是时下人推崇的幽冷苍白,而是一种莹莹的玉色,长袖下两只赤金镯子,无端令他想起方才低头间无意瞧见的景象。
她的衣裳用金丝滚了边,胸口柔和起伏,润得晃人。
喉头微紧,他倏然清醒,硬生生将画面从脑中驱逐出去。
当真疯了,自己怎么会敢想这种事?
幽暗的石板巷中,她把帷帽摘下来,转头笑眯眯道:“改日替你裁一身蜀锦衣裳,你腰细,腿也长,穿出去一定羡煞旁人。”
裴振衣仍在发愣。
没听见他的答复,宝颐心中一紧。
不妙,很不妙,他莫不是发现了蹊跷之处?
不能再等了,动手就是现在!
她暗中咬牙,做好万全准备,手中帷帽忽然落地,她掐着嗓子道:“哎呀,我的荷包掉在前头了,我去瞧瞧……哎呀!”
帷帽落地的瞬间,巷口处从天而降三五个蒙面的壮汉,一把拉过宝颐的后领子,像提小鸡仔一般,把她挟持至五丈之外。
宝颐一动,一柄寒光闪烁的匕首横在她颈间,身后的人恶声恶气道:“哟,今儿个哥几个运道不错,遇到个神仙姿色的小娘子,若把她卖去勾栏里,一定能得不少酒钱。”
另一个壮汉积极捧哏:“可不是吗,我看啊她生得那么好,当个压寨夫人也不错啊!”
宝颐配合地露出恐惧又倔强的神情:“你们是什么人,放开我!”
“叫吧,”大汉道:“叫破喉咙也没人来救你。”
他好像还想说什么,可支吾了半天也没想起该说的台词,索性持刀逼向裴振衣道:“小姑娘卖得上价,这男的不如就此杀了干净,兄弟们,给我上!”
宝颐心里骂他无用,还是个护卫队小头目呢,连三句台词都背不利索!
不过他磨刀霍霍的架势拉得还不错,宝颐顷刻之间入戏,切换成了奋不顾身保护情郎的少女,一手甩开颈间匕首,飞身扑上去,口中悲情大喊道:“尔等宵小,不准伤他,有什么恩怨只管冲着我来!”
扮作匪徒的家丁们岂敢真伤了这金尊玉贵的宝贝疙瘩?纷纷侧身让开,好让大小姐英勇无畏地破开人群,带着磐石般的坚定意志冲向她的意中人……
就这样,宝颐轻松地跑到裴振衣面前,张开双臂,如老母鸡护崽子一般把他拢到自己身后。
嘴上凶巴巴道:“我是侯府嫡女,你们若敢对他下手,我定不与你们善罢甘休!”
裴振衣气沉丹田的动作一顿。
女孩身型纤瘦,细白的手腕从大袖中伸出,五指拢在一处,合成一个具有保护意味的手势,她分明也是怕的,手在抖,裙子也在抖,但即使如此,也决然地拦在他面前,强作镇定,试图与贼人周旋。
虽说有些奇怪,但他好像被一个霸道任性,却弱不经风的女孩保护了。
她或许觉得自己大义凛然,正直不可侵,但在他看来,这威胁只如小猫哼哼一样毫无威慑力,甚至不如她威胁他时那样有效。
裴振衣叹了口气,轻轻拨开她的胳膊道:“你退开一些。”
宝颐一脸深情,哽咽道:“今日一别,我凶多吉少,不知何年方能再见,你不要忘了我,也不要给别的女孩当面首,我不允许……咦?”
她茫然地立在巷中,眼见前一刻还站在她身后的少年身影一晃,忽如雷霆般出手,并指为刀,狠狠敲在领头家丁的腕骨上。
家丁尚未反应过来,裴振衣的下一掌已挟着风到了面门处。
鼻血飞溅,宝颐发出了今日第一声真心的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