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等到宝颐终于懒得寻找话题,专心致志吃樱桃时,身侧沉默寡言的少年低声开了口。
“那日的事,五姑娘往后不要再做了,你我身份有别,我亦不是狂浪的登徒子,行走世间但求立身清白,断不会被随意引诱。”
宝颐吃樱桃的姿势一顿:“什么事?哪一桩?”
她做过的混账事可多着呢,他是指拔青菜还是在他墙上涂鸦?
裴振衣看向她,只见樱桃的汁液似有若无挂在她唇边,带着点紫调的红,欲滴未滴。
她面带疑惑之色,仿佛真心不懂他的意思。
裴振衣喉结微动,又一次想起那日她穿一身红衣,不由分说将他按在榻上的模样,又凶又媚意横生,侵掠如火。
眼神不由暗下几分,大小姐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她以为她这样很安全吗?她就不怕……
“你说那日我摸你的事吗?”宝颐猜道:“我没旁的意思,就是瞧瞧你是不是断袖,汝阳教的法子,我只是照做罢了。”
她把锅丝滑地甩给了汝阳。
阴暗的念头被她的话语打断,裴振衣一愣,没想到得到的是这样的答复。
“我并非断袖。”他听见自己在解释。
“汝阳也这么说。”宝颐继续吃樱桃:“幸好你不是,要不然我会很伤心的。”
裴振衣不敢想汝阳郡主究竟给她灌输了什么……
“作为补偿,你今天一定要听我的话。”宝颐对他笑,笑得很贼:“我给你准备了许多惊喜。”
一柱香后,宝颐拉他上了衣庄最豪华的雅阁。
她自己轻车熟路坐上首位,懒洋洋地啃管事奉上的点心,不过是随意地一歪,倨傲的纨绔气质便一刻不停往外喷涌。
说出的话也傲得很:“真难看,再去换一身。”
她面前杵着诚惶诚恐的管事,两个低眉顺眼的小丫头,还有一个面容俊美,然神色阴郁的清瘦少年。
他已换过五身衣裳了,不管是儒雅的长衫,还是阔气的锦袍,都不入唐大小姐的眼。
管事忍不住偷眼打量他,在心中猜测他的来历。
虽然生得好,看起来却不像是楚馆秦楼的倌儿。
被漂亮姑娘带出来试新衣,多少人趋之若鹜,而这少年却如同这姑娘欠了他八千两白银一样,只管沉默地当个木头人,漆如点墨的眸中没半分多余的情绪,甚至还有点厌憎。
可即使是如此淡漠的人,见到那身花蝴蝶一样的亮紫色锦袍时,脸色也是微不可察地一黑。
正思忖时,脑袋顶传来“笃”的一声。
“愣着干什么,带他下去接着换呀。”
宝颐拿书敲管事的脑袋:“他是祖籍川蜀,你去搬一匹蜀锦来给他试试。”
管事面露痛苦之色:“五姑娘,蜀锦价值贵重……”
宝颐不高兴了:“废话真多,你是东家还是我是东家?”
………那确实是她。
老板之命不可违,管事只得满头大汗地去库中搬布料。
裴振衣挑起一侧眉头,似乎有些诧异。
宝颐跳下高脚椅子,笑眯眯用一本浅蓝皮儿的书册挑起他的下巴,得意道:“没想到吧,这衣庄是我的哦。”
“以前只有一间铺面,现在已经扩到五间了,怎样,我并非你想象的那般无用吧?”
宝颐此人不学无术,唯独在漂亮衣裳方面颇有造诣,这间衣庄是她爹唐檗送她的生辰礼,本是想给女儿一个玩耍布料配饰的地方,没成想她居然把铺子整治得有声有色,让爹娘一度怀疑闺女是不是一个隐藏的商业天才。
宝颐理所当然地膨胀了,乃至于收了面首后,非要把人拖到她的地盘上炫耀一番不可。
她也算是个有钱有权的小富婆,跟着她混哪里委屈了他了?
裴振衣垂下眼。
这回他看清了,浅蓝皮儿的册子是衣庄的账簿,眼前不着调的姑娘是衣庄的主人。
……虽然这件事听起来十分诡异,但……看着大小姐一脸“你快夸我”的自信模样,应当不是信口胡吹。
鼻端飘过樱桃的甜香,迎着她希冀的目光,裴振衣轻声道:“我并未觉得你无用。”
“那你为什么总躲着我”宝颐胡乱东拉西扯,贼心不死地想用上话本子台词:“今日出来是带你瞧瞧我的江山,只要你乖乖听话,往后我的就是你的,我也是你的,明白吗?”
“躲着你是因为你纠缠不休。”裴振衣淡淡道:“你有能耐操持这些产业,这很好,可与我又有何干?”
“我是你的主人,自当宠着你,让你时刻貌美如花才是。”宝颐自行忽略了他最后一句话,豪迈挥手道:“看上哪件衣裳就穿走,记在我账上。”
话音落地,边上杵着当摆设的两个侍女惊讶地对视一眼。
——向来只听男子对女子摆阔,反过来的情况,这还是第一回碰到。
两人看向宝颐的眼神越发崇敬:不愧是东家,好一身诱良家下海的手段!
而那被诱的良家少男却面色如常,心里未动一丁点波澜。
他倒也没傻到信宝颐的鬼话。
若他真敢染指侯府的千金,从她身上攫取好处,怕是早就被府上家丁打到残废了。
那日大小姐走后,他艰难地平复了陌生的身体反应,随即便被侯府下人带去了后院,雍容的贵妇人顶着一张和大小姐三分相似的脸,审视着立在堂下的自己。
他隐隐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他等着来自大小姐母亲的质问,敲打,抑或是干脆狠揍他一顿,警告他不许再同大姑娘来往……可这些都未发生。
那贵妇只是端起茶盏,轻饮了一口,笑着转过头去。
身边的婆子心领神会,不咸不淡地与他道:“姑娘生性烂漫,难免莽撞贪玩了些,可她毕竟是侯府的千金,身份不比旁人,便劳烦裴公子多拿捏着些分寸了。”
——自以为优雅的含蓄,尽显上位者的傲慢。
那时他的心中是难堪,还有好笑。
是他愿意招惹唐宝颐的吗?
不,不是这样的,主动接近的一直是她,不依不饶的也是她,他只是不停向前奔跑的猎物而已。
还是一个身份低贱,通身软肋的猎物。
他回过神,罪魁祸首正背对着他,在一个朴素的木盒子里翻找着什么。
“汝阳说男人都现实得很。”她喋喋不休:“可你不一样,我这种有钱的女人,就喜欢你这样不食人间烟火的。”
……越说越离谱。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平静道:“五姑娘误会了,我其实……你干什么!”
声音拔高,他猝然后退数步。
宝颐被吓了一跳,持着皮尺,从他腰间抬起头,茫然道:“我给你量身呀。”
“不必!”强硬的拒绝。
“不量身怎么给你做衣裳?”宝颐还打算接着量身的机会好生勾引他一二呢,岂能轻易放他离开?立时跺脚追上去:“不成,你可是我的面首,天天穿得灰不溜秋,出去平白丢我的脸,过来!让我量!”
“东家慢些!”侍女们手忙脚乱。
一时清幽的雅间中乱哄哄如菜市一般,两人绕着桌子你逃我追,俱是出了满额的汗,只不过宝颐是因为体力不济,裴振衣则是出自窘迫。
“唐宝颐,你莫要欺人太甚了!无故轻薄于人,还知不知羞耻!”
他难得失了分寸,厉声呵斥道。
宝颐被训懵了。
他吼她,他竟敢吼她!
连她亲爹都没大声对她说过一句话,他怎么敢!
短暂的呆滞后,万般气恼涌上心头:她逆反了,她今天非要看看裴振衣究竟腰有多细!
“你签了契书,就必须听我的话!”她恶狠狠追去:“给我站住!”
没人能挡得住怒气上头的唐家五姑娘,只见她垫步拧腰,手脚并用地翻过桌子,像草原上套马的猎手一样,抡起皮绳兜过裴振衣头顶,动作矫健得简直不似个年轻女孩。
裴振衣侧身想躲,可突然脚步一滞,停在了原处。
“妖孽,哪里跑!”皮绳凌空飞来。
她如愿缚住他的腰肢。
宝颐惊喜地发现,她不止是个商业奇才,她还是个习武天才!
而事实是,凭裴振衣的武艺与速度,宝颐不可能如此轻易地得手,坏就坏在……她翻过桌子的时候,前襟微微散开了一些。
一小片凝脂般的玉肤正撞进了少年眼中,撒了糖霜一样白。
他慌乱闭上了眼,耳根似有烈火灼烧。
再睁开眼时,她已经逼到了自己面前,粉扑子小脸上挂着得手的慧黠笑容:“哼,你以为你翻得出我的五指山么。”
腰上缠绕着冰凉的皮尺,如一道锁链轻轻滑动,她的脸近在咫尺。
他大脑一下便空了,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他必须离开这里。
……太近了……实在是太近了。
女孩纤细白净的手指捏着皮尺绕过后腰,这动作与拥抱何异?他一低头,就能看见她白腻的耳廓与头顶翘起的小绒毛,三千青丝与她佩戴的珠花挨在一处,行止间散发出淡淡的玫瑰香。
他的鼻息扑在她发间,小绒毛俏皮地转了个圈儿。
他心中忽然生出慌张来,喉结不自觉地滚动。
大小姐就如野庙中引诱过路修士的女妖,你知道她不怀好意,也知道自己该夺路而逃,可脚下却如生了根一样,一丝一毫动弹不得。
“你怎么出汗了?”
她的帕子拂过他鬓角,轻软如云。
裴振衣猛然回神,粗暴地挣开尺子,在宝颐惊叫声中,大步走下了楼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