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朱霁粗扫一眼,便明白了。
上回王瑾见他,只是把荣恩公的秘奏转交给他,没有送什么像样的宝贝。这是事后再找补回来的意思。
他早就听说司礼监的人十分贪婪,京中贵胄里不得势的若在朝堂中遇到麻烦,许多都被司礼监敲过竹杠。
这些珍宝大抵也来路不正。
朱霁让四宝一样一样拿出来给他看看,做到心中有数。
首先,取出来一套文房宝器,包括痕都斯坦的白玉笔洗、苏麻离青的青花笔筒、上等湖笔宣纸,大概都是御前的规制。
随后,大箱子一角,软布包裹着一尊德化窑白釉观音像,观音曲眉丰颊,鼻梁挺秀,左手执荷花,交腿端坐于莲台,端庄慈祥。仅仅这一尊观音,就足够一个七品小官吏十年的俸禄。
除此之外,还有一套宋末元初的茶具,仅建盏便有兔毫、天目、柿红各四只,另有紫砂的茶壶,供春、半瓦等款式不一而足。
他注意到角落里还有一卷画轴,看上去是古物,命四宝打开的一瞬间,整个人却愣在了那里。
《东山林壑》。
怎么又有一幅东山林壑?朱霁匆匆在书案旁的龙头柜上,翻找出此前宏庵法师送给他的那副《东山林壑》,将两幅画作放在书案上比对。
“一幅是甘露寺住持相赠,另一幅是司礼监秉笔上供,这里头究竟那一幅才是真的?还是都是假的呢?”
朱霁已经从开始的震惊,变为此时饶有趣味的好奇。四宝也觉得纳罕,过来好奇地端瞧。
而比这两个人更震惊的则是王瑾派来的那个小内监。他生怕自己的差事办出差错,急急忙忙地对朱霁和四宝说:“世子爷明鉴!我们送来的这幅画是前几日宏庵法师亲自递交给我们秉笔大人的,断不会是赝品。”
朱霁看了看他一副又真诚又紧张的神色,没有说话。只是让侍从拿着画,走到阳光明亮处仔细对比。
朱霁自幼也是被名家鸿儒教育长大的,于字画上又有十足的热情。《东山林壑》是曹洞云岩的代表作,意境高妙深远,声名赫赫。但是他从前也看过别处曹洞云岩的画作,若是一般的赝品,自己也八成能分辨出来。
可是他看了半天,也没看出这两幅画,孰真孰假。甚至在意趣、手法上不分伯仲。他料定王瑾和宏庵皆不至于为了讨好他,给他送假画。最大的可能是,他们各自都认为自己送的是真品。
“若是其中有一幅是赝品,也称得上是高手之作。”朱霁微微一笑,吩咐四宝给了那个司礼监的小内监赏钱,继续聚精会神地比对着这两幅画。
倒是有趣。
正在这时,四宝出去又回来,手里拿了一盒月饼,盒子上题着几个字:香茗饼。正是今晨朱霁在凌云院,看着沈书云哄着荣恩公吃的那种。
朱霁的眼眸骤然一亮,问:“是沈大姑娘派人送来的?”
四宝答道:“是,大姑娘亲自带着人往各个院子送中秋节的点心。此刻,刚刚从存雄居门口离开。”
朱霁闻言,急急忙忙出了存雄居大门,左顾右盼,看到沈书云正在不远处,身后跟着曹管家,还有几个提着月饼盒子的婢女。
他沉了沉气息,跟上去,道:“沈大姑娘,请留步。”
听到身后传来的这个嗓音,沈书云下意识就皱了皱眉头。
今日,要不要也给存雄居也送一份月饼,沈书云心里其实很犹豫。
本来,她不想送,就算送也不想亲自过来,但想到朱霁今日与祖父对弈,也谈笑风生地让老人家开怀了一回,又顾念他被圣人留在京中,佳节远离亲人,有些可怜。加上她已经接过了家权,对住在家中的客人,应该聊表慰问,所以就来了。
没想到这人跟块狗皮膏药一样粘人,真不该一时善念,和他扯上半分瓜葛。
可是当着曹管家和这么多奴婢,她不能不理他,也只能停下脚步,回头瞪他一眼,并没有什么客情地问:“世子有何贵干?”
朱霁见沈书云停下了脚步,便已经很知足,十分客气地说:“多谢贵府惦念,送来的中秋时令美味。”
“不是什么金贵之物,世子不必亲自道谢。”沈书云低着头,语气冷冷。
朱霁也不恼,只对沈书云告求:“只是还有一件事,想请大姑娘帮在下一个小忙。”朱霁猜想她肯定要拒绝,没等她开口,就直接接着往下说:“这个忙,府上除了大姑娘,没人帮得上。我有两位密友,各自送我一副古画,在下才学浅陋,分辨不出孰真孰假,还请沈大姑娘到存雄居一看究竟。”
沈书云一听此言,却有了一点兴趣。她自己也是仿制古画的,倒想看看能骗得了朱霁的赝品,是何等水准。这是一个画痴的第一反应,但是考虑到还得给各处送月饼,加上朱霁这人是什么品性,她早就心知肚明,因此又犹豫了。
朱霁看穿了她的心思,目光投向一旁的曹管家,其中祈求之意溢于言表。曹管家和朱霁打过交道,倒是并不讨厌他,于是琢磨了一下,对沈书云说:“若是大姑娘为难,月饼可由老奴给各院分发。”
“若是大姑娘为难,在下可以命四宝把古画送至蓬蓬远春,请姑娘定夺之后,再取回来。”朱霁说这个话的时候心里是打鼓的,他当然不希望如此,不过以退为进而已。
可能是这句话让沈书云多少放下一些心防,最后才道:“古画价值不菲,拿来拿去恐生事端,就让念春和思夏陪我往世子住处走一趟吧。”
朱霁闻言,喜上眉梢,对沈书云恭敬地行了一礼。沈书云略有嫌恶地说不敢当。
沈书云随朱霁到了存雄,才发觉这里的陈设因为朱霁的到来,改变了很多。
她边走边瞧,想从这些陈设里,将这乱臣贼子的心性看得更明白些。
不得不承认,他的确是财力雄厚的藩王世子。从蓟州一路运抵荣恩公府的家私,大多数都是紫檀的,雕花精美奢华无度,书案的平台用了白玉,秋日的阳光斜斜射入,显出流光溢彩的华丽精美。
书案上摆着籽料玉笔和上等松烟墨,案头没有别的文玩,只放一块通体透明的水晶小鹿镇纸,狻猊铜炉里燃着沉香,各处被四宝打扫得一尘不染。
如果不是清楚朱霁是何等嚣张自负的性子,会觉得这是一个超逸的文人雅士的居所,整日过着不问红尘俗世,专注在案头舞文弄墨的生活。
“沈大姑娘瞧瞧,就是这两幅。”朱霁让侍从把两幅画在书案上平铺开来,好奇地看着沈书云:“想必姑娘自幼习画,又身在京中,见过很多真品,来帮在下看看,那一幅才是曹洞禅师的真品?还是,两幅都存疑?”
沈书云的视线跟了过去,瞬间脸上浮现了惊惧和讶然。
她怎么能不知道那一幅是真品,哪一幅是仿品?没有人能比她更清楚。今年年初,她拿着真品在案头废寝忘食地临摹了好一段时日,才仿画出另外一幅赝品,自然知道孰是孰非。
而如今,这一真一假两幅画,怎么能都在朱霁手上?真真切切都摆在眼前,她如何能不震惊?
临摹画作,本来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但是如果被人知道了贤二法师和她秘密将伪作挂在甘露寺,以假乱真,蒙骗那些来赏画的公候高官,对于一个世家贵女来说,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甚至还可能会连累到贤二法师。
她古怪的神情,并没有逃过朱霁的眼眸,有些不解地追问她:“沈姑娘是觉得这两幅画,有问题么?”
“没,没有……”沈书云用尽全力去压制内心的惶恐,对朱霁道:“这两幅画,气韵都近乎真品,我才力有限,实在分辨不出。”
朱霁是何等火眼金睛,一眼看出了内中有沈书云要遮蔽的隐情,疑问道:“是么?沈大姑娘不再好好看看?”
沈书云努力平复这心绪,令自己沉着下来,看了一眼朱霁,反问他:“这幅画是曹洞云岩禅师的《东山林壑》,世子应当从题款上看到了。自从曹洞禅师画成此作,就一直放在甘露寺典藏,怎么会流落到世子手上?”
朱霁一愣,自然也不能告诉她这是别人行贿之物,神色有了一丝狡猾,道:“我竟然不知道,原来这幅画是这样的来历!既然真品一直在甘露寺典藏,那么我手上的这两幅,应该都是朋友送来的伪作。”
沈书云不置可否,只想赶紧逃离这里,道:“大抵是这样吧。我还有事在身,先行告退了。”
朱霁已经看出了她根本是落荒而逃,见她提步往外走,带着戏谑的笑容说:“既然沈大姑娘说这两幅画作,都是伪作,那就不能留着了。一来我不喜欢假货仿品,二来万一假的流传出去,被什么人拿来以假乱真、以次充好,就是在下的过失了。”
说完就让四宝去拿火折子,要当场把这两幅画都烧了。
沈书云回过头去,看着火焰已经点燃,就要靠近上那幅真品的时候,上前心疼万分地阻止:“住手啊!”
朱霁玩味着她那张绝美容颜上浮现出的惊恐错愕,嘴角勾勒出一丝浅笑。他轻轻吹灭手中的火苗,对沈书云说:“看来,这一幅更像真品一些。”